后山不遠(yuǎn)，出了縣城，過一個村子，就到山腳。說是山，其實(shí)不過是一個高坡，既沒有茂密的樹林，也沒有陡峭的山峰，倒有一條潺潺小溪從山上流淌下來。水不大，甚至從高出落下來都激不起嘩嘩嘩的聲音，只能在從石頭上流到下面的水灘時泛起一些泡沫。
山并不高，可是路卻很不好走，很窄，也很崎嶇，兩人小心翼翼的往上爬。馮珍還覺得不怎么樣，張薇因為沒有走過這樣險峻的路，嚇得都邁不開步子。馮珍拉著她，好容易上了山。山上平坦多了，確切地說，這應(yīng)該叫做高臺。馮珍笑著說：“姐，平常看你那么剛強(qiáng)，怎么這么點(diǎn)坡就嚇住你了？”
張薇似乎驚魂未定，說：“經(jīng)常都走平坦的路，哪里見過這樣的山路。要不是你拉著我，恐怕我根本就上不來。你不知道，我有恐高癥，剛才在半山坡往下一看，那么陡峭，我的腿都哆嗦起來了。”
兩人舉目四望，并不見毛青山的影子，幾個放羊的小孩子圍在一起，不知道干什么。
張薇苦著臉說：“那個小胖子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怎么不見你的那個同學(xué)？要是不在這里，可真是害慘我了。”
馮珍也很著急，可是四處并沒有毛青山的影子。她說：“姐，你就坐在這里不要動，我過去看看，是不是在那個低洼處。”四處去找，原來毛青山躲在一道梁背后，正入神的看書。馮珍一下子高興起來，喊道：“嗨！毛青山，你怎么藏到這里來了，害得我們好找。”
毛青山猛然一回頭，見是馮珍，連忙站起來，奇怪道：“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找你來了！”馮珍說，一邊回頭喊道：“張薇姐，在這里。”過去拉張薇姐。
毛青山已經(jīng)上來，說：“原來你們也來這里散心！你們是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
馮珍說：“我們還散心！我們哪里來的心情散心，你看把張薇姐都嚇成什么樣子了。你怎么跑到這么個地方來了。”
毛青山不好意思的一笑，說：“這個地方好，清靜，平常沒有人打擾。你們上山干什么來了？不會是真的找我吧？”
“怎么不會！”馮珍說，“我們到你的宿舍去了，你不在，唐朝說你可能在這里，我們才跑來的。對了，你不是說你在外邊找了一個什么補(bǔ)習(xí)班，每到周末就去考勤嗎？”
毛青山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說：“事情已經(jīng)談成了，不過現(xiàn)在補(bǔ)習(xí)班不能辦了，我聽那個負(fù)責(zé)人說，上面這段時間對課外辦班的現(xiàn)象查得很緊，他們不敢頂風(fēng)作案，怕出事情。”
馮珍不相信，說：“你肯定當(dāng)初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活，不過是為了能讓我安心干活兒，才編出來騙我的。”
毛青山笑著說：“現(xiàn)在討論這些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你知道，當(dāng)初我就對你說，我只是為了鍛煉自己，而你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你不用說客氣的話，也不要說感謝的話，擱在誰身上都會這樣的。”
馮珍知道，再說下去只能顯得自己虛偽。便說：“我不是跟你客氣來了，我是向你表示感謝來了。你還記得吧，當(dāng)初我答應(yīng)你，等工資下來后，我要請你吃飯。今天就是為這事來找你的。”
“你還記著這事啊！”毛青山笑著說，“我都忘記了。”
“你忘了，我可不敢忘。”馮珍笑著說，“不是你，我哪里能找到這么好的工作。好了，咱們趕緊下去吧，我請你吃飯。”
毛青山說：“還真請呀！不過現(xiàn)在我不餓，我是剛到山上來的。前腳到，你們后腳就到了。對了，這位同學(xué)是？”
馮珍一笑，說：“看我，都忘記介紹了，這是我們的寢室長，也是我姐。”
“噢！”毛青山說，“你好！我叫毛青山，想必馮珍同學(xué)都已經(jīng)給你說了吧。”
張薇姐一笑，說：“珍珍經(jīng)常說起你，說你為人好，品德高尚，說這次的工作就是你幫忙找的，你還因此不能做下去了。”
毛青山笑著說：“夸大其詞了，小事情，何足掛齒！”回頭對馮珍說：“在灶上還習(xí)慣吧？我看你現(xiàn)在業(yè)務(wù)挺熟練的。我打飯的時候，有時候有人說給他打得少了，給別人打得多了，故意說些難聽話，沒有人挑你的刺兒吧？”
“這倒沒有，”馮珍說，“到時候人一多，我都快要忙糊涂了，也沒有耳朵聽這些了。”
“就是的，別管他們，反正咱們是公正的，沒有徇私，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有些人老是愛挑刺兒。別為了他們影響了自己的心情。”毛青山說，“怎么樣？是下山去還是打算在這里坐一坐，看看風(fēng)景？我暫時也不餓。”
馮珍說：“要是你這會兒不餓，咱們就在這里坐一會兒，等會兒下去了再說。姐，你看行不行？”她回頭問張薇姐。
張薇姐笑著說：“你看吧，反正現(xiàn)在也沒有其他事，在這里也挺好，風(fēng)景不錯，權(quán)當(dāng)是散心。平常可能都沒有機(jī)會來，既然上來了就多呆一會兒。”
“你們也挺不錯，這么陡的山你們都能爬上來！上次我們寢室一伙人都來了，唐朝那個小胖子幾乎是爬上來的，臉嚇得發(fā)青。看他體型那么大的，膽子卻這么小。”毛青山說。
張薇說：“你還說呢，剛才我上來的時候，要不是馮珍，我都上不來。路陡，小石子又多，腳下總是滑。我都擔(dān)心掉下去。”
馮珍說：“姐，以后有機(jī)會，我?guī)愕轿覀兇謇锶ィ轿覀兡抢锏纳狡罗D(zhuǎn)轉(zhuǎn)，回來保證你不怕這山。我們那里的山基本就沒有路，坡度幾乎是筆直的，我們那里放羊的小孩子在上面跑來跑去，就像在平地上一樣。”
還沒等張薇姐說話，毛青山高興地說：“真的，那太好了，以后要是有機(jī)會，咱們到你們村去看看，我最喜歡站在山坡上了。”
“站在山坡上干什么？不怕掉下來？”張薇姐說。
毛青山笑著說：“你錯了，站在山坡上，感覺不一樣，呼吸順暢，心情愉快，好像自己能戰(zhàn)勝一切困難。哦！對了，尼采不是說過，要多呼吸高崗上的空氣嗎？”
“人家說的是一種思想境界，并不一定是實(shí)指。要是一個人的思想境界不高，就是讓他住在高崗上，只怕他也會厭煩。”
“尼采是誰？”馮珍問張薇姐。
“尼采是德國著名的哲學(xué)家，影響了十九世紀(jì)以后許多思想界的大師，比如咱們中國的王國維，就很受他的影響。他提倡的是超人學(xué)說，只講貢獻(xiàn)，不求索取。對了，魯迅先生不是有一篇文章，說尼采是個瘋子嗎？”
“魯迅先生這樣說有它的時代背景，當(dāng)時社會上好像有一種風(fēng)氣，就是送去主義，把中國的國粹都送到外國去，魯迅先生才這樣比喻的。”毛青山說。
“你說送到外國去，我想起來我曾經(jīng)看過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里面有一篇《道士塔》，說是當(dāng)敦煌文物剛被道士王圓箓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們中國政府不加以保護(hù)，導(dǎo)致大量文物外流，到現(xiàn)在都沒法追回。”張薇說。
毛青山點(diǎn)點(diǎn)頭，說：“這篇文章我也看過，只看了一遍，沒法看第二遍。一看就憤怒，恨那個道士，恨當(dāng)時清政府的近視、腐朽。中國歷史上，大概再沒有清朝這樣喪權(quán)辱國、讓后人抱恨不已的朝代了。”
“也不一定是這樣，幾乎各朝各代都是開始幾個皇帝都好，再往后就越來越差勁兒。為什么清朝表現(xiàn)得更突出，更讓后人蒙羞？我想主要是因為在清政府的那個年代，外國已經(jīng)發(fā)展起來，并且開始和中國打交道。咱們中華民族有一個特點(diǎn)，就是好客，孔夫子不是說過嗎？‘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熱情好客既能結(jié)交朋友，也能滋生敵人。當(dāng)時正值外國向外擴(kuò)張侵略的時候，見清廷這樣一副樣子，自然就想入侵，而清政府經(jīng)過幾百年的平靜，已經(jīng)不愿意打仗，就一直退讓，簽訂條約，賠款割地。這要是在任何一個朝代，恐怕都是這樣子。”
“咱們中國人好像都這樣，對外來的東西就推崇些。而且中國人性格中的動物性好象比外國人的要少。咱們漢族更是如此，都不如少數(shù)民族。”
“咱們中國是文明古國，一個民族要是步入文明得越早，性格恐怕就越軟弱。因為與自然分開的太久了，一些動物的本能、動物中的生存法則都遺忘了。”
聊了很長的時間，馮珍一直站在旁邊聽他們倆聊著，很少能插上嘴，好像自己是個多余的人。她有些落寞，也很羞愧，他們倆人聊的話題自己都不甚了解，想插句話都不行。眼見他們倆越聊越高興，越聊越起勁兒，好像完全忽視了她的存在，她有些著急，說：“咱們要不要先回去？一會兒天色要是暗了，可就不要下去了。”
張薇姐和毛青山這才回過神來，倆人忍不住相視一下，都笑起來，說：“噢！咱們只顧聊天，把時間都忘了，是該回去了，那邊放羊的孩子也正趕羊群呢！”
馮珍笑著說：“恐怕不止把時間忘了，把我也忘了吧！”
兩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毛青山說：“你從哪個學(xué)校來的？”
張薇笑著說：“其實(shí)我是一個‘外來戶’，考試前一直在福建上學(xué)，后來家中有些變故才回來的。我老家在這里。你呢？你看的書好像不少。”
毛青山說：“我就在縣上的中學(xué)，平良初級中學(xué)，就在咱們學(xué)校前邊不遠(yuǎn)。學(xué)校里有圖書館，而且圖書很多，可是從來不外借，怕學(xué)生把書損壞了。我上初二的時候就在咱們縣上的圖書館辦了借書證，一有時間就去看。這都好幾年了。”
馮珍插言道：“看書就要到縣上來？那多不方便！”
毛青山說：“我爸在縣上工作，從單位到文化館只有短短的一點(diǎn)路。”
“那你干嘛不住到你爸爸哪里去？環(huán)境多好！”張薇不解地問。
毛青山笑了笑，看一下馮珍，說：“要是住到我爸那里，恐怕到現(xiàn)在我連被子還不會疊呢！我爸這個人，對我特寵，簡直就是溺愛，我受不了。”
馮珍看看天色，說：“咱們還是邊走邊聊吧，天快要黑了。”
三個人很小心地下了山，剛到山腳，張薇長長舒一口氣，說：“我的天！這路太陡了，我都不敢相信能走下來。”
“看過《世說新語》沒有？”毛青山問，“里面有一篇《過江諸人》，我還記著，說謝太傅有一次和幾個人坐船過江，剛到江中央，忽然刮起大風(fēng)，浪卷得很高，好像要把小船吞沒，船上的人都嚇得直哆嗦，只有謝太傅站在船頭，面不改色。”
“是不是那個指揮了淝水之戰(zhàn)的謝將軍？”張薇問，“人家是個將軍，咱們只是一個平頭小百姓，怎么能比？”
“平頭老百姓怎么了？”毛青山說，“只要咱們有理想，有抱負(fù)，肯努力，將來也會有出息的。”
馮珍悄悄對張薇說：“瞧！唐朝說得多好，果然要談理想、談文學(xué)。六十年代的話題了。”又對毛青山說：“現(xiàn)在你該餓了吧？我們可是等你餓等了這么長時間。”
“看來我要是不餓，都對不住二位了。”毛青山笑著說。
到了縣城，路燈已經(jīng)亮了，燈火通明的。毛青山說：“你要是真的請我，飯館得我選。怎么樣？”
馮珍說：“肯定了！當(dāng)然得你選了。我們對縣城這里也不熟悉。”
走到一個小飯館，毛青山說：“好了，就是這里，咱們進(jìn)去隨便吃些，只要吃飽就行，學(xué)生嘛，不要講究得太大了，慣壞了自己就收不回來了。古人教育我們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馮珍說：“好！隨你，只要你看中就行。”
要了三碗面，給毛青山要了大腕，馮珍和張薇姐要了小碗，三人邊吃邊聊。吃過飯，出了飯館，毛青山說：“我可把話說清楚，客你已經(jīng)請了，咱們也就兩清了，不要見了面老是感謝感謝的，好像我對你有救命之恩似的。”
張薇笑著說：“早知道這樣簡單，還不如自己做了吃，你還可以嘗一下珍珍的手藝。”
毛青山說：“這個主意倒好，不過沒有材料，也沒有條件，學(xué)校恐怕不許我們在宿舍里做飯吧。”
張薇笑著說：“其他材料缺，柴不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三人都笑了，心里都很開心。毛青山笑著說：“別笑話我的名字，很有詩意呢！‘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看，古人對我這個名字情有獨(dú)鐘。”
馮珍笑著說：“好記，青山綠水，只要知道這個詞，就能記住你的名字了。”
該到上晚自習(xí)的時間了，三人匆匆回學(xué)校去。
別了毛青山，馮珍和張薇姐回寢室取書，馮珍小聲說：“姐，你說毛青山這樣子算不算和你談文學(xué)、談理想呢？”
張薇臉一紅，拍一下馮珍，說：“小丫頭，取笑你姐了。”兩人都忍不住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