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阿揚有了穩定的工作以后，特別珍惜，也特別努力。
他在工作間搭了張涼席，有時晚上就不用回來了。
有一回我去他單位拿鑰匙，站在門口等他的時候，他兩個手臂還帶著一雙藍色的套袖，滿臉的憔悴地走過來，眼里布滿血絲。
他說他熬了一個通宵。
我說你不能為了工作吧身體搞壞了呀。
他說他壓力有些大，那些和他一起進來的女孩，雖然技術不怎么樣，可是很得組長的喜歡，昨天幾個成績不好的新生就被辭退了，他怕下一個就會輪到自己。
一回跟我逛商場，跟我說話老走神，站著站著竟然睡著了。
晚上他抱著個畫畫的燈箱回來，說在家里熬夜，坐在沙發上就打盹。
我說你睡一覺吧。
他說今天一定要把工作弄完，他們那個組長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對他們新員工態度很兇悍，他可不想落在她的手里。
而且那個組長很迷信，有一回知道阿陽的生辰八字跟自己有沖突，就把臉拉下來了。
他說他不小心的話，工作隨時都要丟掉的。
他倒在沙發上，讓我到了十點一定叫他一聲。
我看他睡的那么安詳，真的不忍心叫醒他。十點還沒到，我給他蓋毛巾被把他嚇了一跳，他一個鯉魚打挺就彈了起來，揉著眼睛四處找方向，嘴里嘟噥著完了，是不是睡過頭了。
我說你別那么辛苦了。
他說沒事，剛開始做速度很慢，以后就熟悉了。
那天吃飯的時候，他有些沮喪，邊吃邊說公司的小崔對他意見很大，他這段時間一定要小心。
小崔是個女的，跟他一樣大，是公司的翻譯，雖然翻譯不是官，但因為是邱葉寒的表妹，而且直接跟日方打交道，權利卻比主任還大，什么都要管，有點宦官擅權的味道。
昨天早上小崔帶著一幫外國人參觀，阿揚正好遲到了，臉也沒洗，蓬頭垢面睡眼惺忪地從一幫外國人中間穿過去，弄得小崔很尷尬。
阿揚就緊張得不得了，本來一個組長就很讓他憂心的了，現在又撞上了更可怕的小崔。
事后小崔果然就叫阿揚到她辦公室去。
阿揚說對不起，昨晚加班太晚了，今天早上有些頭疼。
小崔說，我不想聽理由，想找理由可以有千萬條，所以我只看結果！兩條路，要么走人，要么按規定，罰款五十。
阿揚對我憤憤地說，其實罰款并沒什么，她說的也有道理，但說話太傷人了。
我勸慰他，說，在社會上都是這樣子，官大一級壓死人的，看開了就好。
他說，他才無所謂，也只是在我面前說說。
過了沒多久，阿揚滿目溫情地說，其實，小崔是個挺不錯的人。
我問，怎么又成了不錯的人了呢？
原來那天小崔問誰下樓去幫忙搬紙，阿揚就自告奮勇地舉手，說，我。
下樓的時候，運紙的車還沒有來，兩人就站在臺階上等。
小崔就拿出煙來抽，阿揚看著小崔，憂心忡忡地說崔翻譯，你最好不要抽那么多的煙，女人抽煙容易老的，不好！
小崔看了一眼阿揚，抽了兩口煙，就把煙滅了。
下午開會講戲的時候，小崔老咳嗽，阿揚就悄悄地倒水給她，下了班，阿揚又到藥店買了喉片放在小崔桌上，然后才回家。
那以后，兩人打照面時，小崔就點頭笑，人看著溫柔了許多，這讓阿揚心生感動。
那天，小崔又把阿揚叫道辦公室，非常坦誠地跟阿揚說，我上次說的有點重，你不要介意，因為我也是打工的，為別人做事，所以壓力也很大，公司管理不好，日本人會直接那我說事的。
晚上，單位組織新員工唱歌，阿揚就想好好表現一下他的好嗓子，可是功敗垂成，另一個叫阿東的廣東人什么歌都會唱，什么歌都唱得不在調上，可他偏偏愛跟著阿揚唱，阿揚無論點什么歌，他都會拿著另一個麥克風跟著吼，嗓門還特別大，完全把阿揚蓋住了，好像是跟阿揚作對似的。
阿揚無計可施，只好下來邀請小崔跳舞。小崔有些害羞，說我不會呀。阿揚說，沒事兒，我來教你。
然后小崔就別別扭扭地起來，抱著阿揚，在阿揚的指導下，亦步亦趨地，慢悠悠地跳著慢四。
阿揚跟我說，這人呀就要溝通，不溝通就會有誤會，要不然我還以為小崔不好接觸呢，原來人家是個挺開朗的人。
我點頭，說，是。
我養成了在阿揚面前點頭的習慣。
發工資那天，他不知哪里找了一身西服，帶著黑色的墨鏡，手里拎著個小小的密碼箱，把自己打扮的就像黑社會。
我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他正在商店買煙，看見我老遠地吹著口哨，神采奕奕地不緊不慢地向我走來。
他故作神秘地跟我走上樓，我打開門以后就閃身進了屋，把密碼箱扔給我，說，拿著，去存起來吧，這是我這月的工資。
我嚇了一跳，拎著沉甸甸的箱子試試重量，這是多少呀，這么重？
他叼著煙，把密碼箱放在沙發上，打開，推給我，好像電影里的黑社會做毒品交易似地。
我真的傻了眼，滿滿一箱子都是錢呀，一捆捆的，整整齊齊地碼放著，我哪見過這么多的錢呀。
我說你怎么掙這么多呀？說著就拿起一摞錢來，可是就這么一拿，發現原來都是假的，就上面鋪著一層真錢，下面都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摞摞報紙。
我氣憤地把箱子扔給他，真虧了了你那么用心的演這場戲呀。
他說，就想讓你高興一下，跟你開個玩笑嘛，這也不少了呀？兩千多呢！以后會慢慢變多的，好久沒這樣掙過錢了，走，吃什么，隨便點。
我喜歡阿揚有時像個孩子似的充滿各種各樣天真的想法。
那天，阿揚回家以后，一臉凝重，話也出奇地少，隨時都在走神。我說的話也大部分沒有聽進去，不時揚起眉毛問我剛才說什么。
我才知道，他不是什么時候都像小孩子的，還有掛在眉宇間深刻的憂郁。
正平很晚來到這個城市。那時我正和海棠、隔壁賣衣服的劉姐還有荀梅在打麻將。
阿揚躺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
正平進來，海棠就笑著讓他看自己的牌，說怎么出？
劉姐瞪眼說可不興說啊，觀棋不語真君子！正平就也坐到沙發上看電視。
劉姐的老公來的時候，問輸贏如何？
我贏了幾百塊，有些興高采烈。海棠說沒什么輸贏，我說海棠，你居然說沒什么輸贏，你贏了那么多了，海棠說才三四百塊而已嘛。
劉姐皺著眉說別說話了，快出牌！
劉姐的老公一看老婆火急火燎的樣子，就知道她輸了，于是端把凳子坐在一旁指揮。
一點左右，牌局結束了，都站起身來數錢算輸贏。我說我輸了一些，海棠說劉姐贏了，劉姐說沒贏多少，剛把本打回來。
人都散完了，海棠有氣無力魂不守舍地坐著，動也不動。
我問，怎么了？
海棠說下次打死也不跟劉姐那樣的人打牌了，臊得很！輸得時候就催別人，跟催命鬼似的，把頭都鬧昏了，還說沒有贏，少說也贏了六七百的樣子！依然你也不說她，哪有興中途換人的？你知道我開始贏了多少嗎？三百多！反倒輸了三百多！太氣人了。
我說你不說我怎么好說嘛，人家正在氣頭上，我哪好意思說嘛，回頭還說我事多。你也是，不興算牌，好幾張都是送給人家的，像你這樣打不輸才怪！
海棠說她不鬧我我能打錯嗎？這種人贏了就沒事，輸了什么事都出來了。以后打牌有她沒我，沒意思！
說著，海棠的淚都流出來了。
正平默默聽了很久，安慰海棠別難過，牌桌上有輸有贏，這次手氣差，下次就好了。
海棠說你一來我手氣就差得不得了！就沒怎么和牌。
我看你，打得不好還怨別人！別難過了，我還輸了呢，走，下樓吃燒烤。
我們四個人坐在路燈下吃燒烤的時候，海棠還食不甘味地坐著默默垂淚。
我把魷魚放在她的盤子里說別難過了，??？不就是三百多塊錢么？發都發生了怎么辦呢？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醒來就忘了！
阿揚不斷地偷偷笑。
海棠說我并不是難過，是生氣！依然，今天打牌的事千萬別讓我媽知道啊，知道了非罵死我不可。
我說我干嘛說這個呀，除非我吃多了。
正平說我都被你說的牌癮上來了，回去別睡覺了，陪我斗會兒地主吧。
我說誰跟你斗啊，都幾點了？明天還上班呢。還嫌海棠輸得不夠么？
正平說沒有，就是睡不著，贏了算你們的，輸了算我們的！
我說那有什么意思呢？一點贏錢的欲望也沒有。
正平說玩一會兒，一個小時！就一個小時！——要不然宋揚上，你睡覺。正平說著，就貼著阿揚小聲耳語。
阿揚笑，說那問海棠吧，看海棠玩不。
正平問海棠，你肯定沒問題吧。
海棠不說話，只是低頭垂淚。我說人家海棠不玩。
海棠喃喃地說那就玩一會兒嘛，反正我氣得睡不著覺了。
我對正平說你可說話算話，輸了算你的！
回到家，正平給阿揚和海棠一人發了五百塊錢做本錢，說好！要是贏了這錢可要還我！
我就坐在一旁觀戰，和海棠打聯手。
一晚上正平和阿揚當地主的時間占了絕大多數，海棠手氣竟然真的好的出奇，盡是炸彈。不多時間就贏了一大堆錢，樂得合不攏嘴。
正平說這哪兒行，要加飄！
可是加飄以后手氣更臭，一手的電話號碼。
天快亮的時候，正平說不玩了，這樣下去有多少輸多少，下次接著玩吧，一定要報仇。
海棠依依不舍的樣子，不玩了？再玩兩把吧，反正天也快亮了。
我也說不玩了，困得很。
算算帳，海棠竟然贏了一千一，高興地說把晚上輸的贏回來了。阿揚也贏了三百多。
我心想，你這個海棠，腦子進水了，人家在放你水呢，還不知道，看你笨成什么了，還以為自己手氣好呢。
阿揚把五百塊錢還給正平，打算背著海棠再把贏的三百多也換給他。
海棠站起身，把一千一和五百的本錢全扔給正平，說還你，睡覺了。
正平問你還我干嘛，我只要五百。
海棠說，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么？不過很開心了，嘿嘿。
正平就站起身，把錢硬要塞給海棠，說是你贏的就要拿著呀。海棠不要，正平硬要塞給她。
海棠跟我似的，動不動就愛流個淚，說著淚就在眼眶里打轉說，我說過不要嘛，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正平抓住海棠的手一把把錢拍在她手上，要是有了錢就還我。
正平來的那段時間，我隔三岔五地叫海棠到家里來玩，打麻將玩撲克什么的。雖然正平模樣長得很帥，可是不太愛說話，幾天下來，也沒看出兩個人有什么進展。
我私底下半開玩笑地問海棠，你覺得那個正平怎么樣？你們發展發展唄？海棠皺著眉說，我不喜歡不聲不響的男生，太悶了！
我本來想兩人肯定沒什么戲，可是又覺得海棠說的不是真心話。因為我觀察正平翻看照片的時候，海棠就緊緊地往正平肩上湊，幾乎快臉貼臉了。有時爭看電視節目，海棠嚷著換臺，就去往正平手中搶遙控器。但搶兩下正平就沒精打采地依了她，把架意正濃的海棠晾在一邊。
那時海棠兼作推銷啤酒的推銷員，我們當地俗稱“酒妹”。一般只有晚上才穿著公司統一的服裝上班，穿梭在大排檔和歌城之間。
我說海棠你就陪正平走走嘛，看有什么東西要買的。
海棠說可以啊，反正我沒事。
第二天，我就讓阿揚假裝有事在街上呆一天，讓海棠可以和正平單獨相處。我回家的時候，海棠就一臉的紅暈，在臥室里給我展示新買的衣服。我問你怎么買這么多啊，海棠不好意思地說，正平買的。
我說，啊？正平都給你買衣服了呀。海棠說，只是在商場轉轉，說這些衣服好看，他就要買，我不讓買，他非要。
我笑，說看來正平他對你有意思啊。
海棠就笑著不說話。
我說你是不是給他做過什么啊，他突然對你這么好？
海棠說你想哪里去了，我們連手都沒有碰的。
我說你不是不喜歡不愛開腔的男生么？
海棠說，也不是一概而論啊。
我就指著海棠說，你啊你，真行！
海棠就低著頭笑。
那以后，海棠對正平就更溫柔了。吃飯的時候旁若無人地給正平夾菜，惹得正平有些不好意思，瞟著我和阿揚說我自己來。
那天海棠和正平轉路，轉著轉著就到了自己家。海棠說那是我家，進去坐坐嘛。正平說，好！口氣應該和阿揚差不多，倆人不知誰跟誰學的。
家里沒人，海棠從花盆地下拿出鑰匙，打開門，臉有些紅，說亂得很，你肯定看不過去吧。正平說，怎么會？
海棠飛快地給正平倒水，正平就坐在椅子上打量這個接近貧寒的家。地板是水泥地，家具全是老式的，一臺舊的電視高高地擱在立柜頂上。
海棠見正平四下打量屋子，就打開電視給他看。見一杯水喝完了，又忙不迭地續。海棠的媽媽回來的時候，正平正在翻看海棠的影集，海棠專心致志地介紹著每張相片的出處。
媽媽一看家里來了個衣著時尚，長相英俊的男孩來到家里，一看就知道是海棠的男朋友。就輕聲問，棠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海棠這才發現媽媽回來了，直起腰介紹說這是我媽，媽，這是安正平。
正平站起身，輕聲細語地說聲“阿姨”。
媽媽微笑著點頭，說你坐，然后就進屋，躺著去了。
中午，海棠留正平吃飯。正平問需要做什么嗎？海棠說不用，你坐著吧，你是客人。然后正平就坐著繼續看電視，看見海棠又要看鍋里，又要剝蒜，就走進廚房蹲著一起剝。海棠發現味精沒有了，就換衣服要出去買。正平說我去吧，別讓鍋里糊了。然后轉身出去了。
回來的時候，就提了一大袋子東西回來，幾十包味精，五瓶子醋，五瓶子醬油，還有胡椒面，大料花椒什么的。海棠說干嘛買這么多啊，正平說反正以后還要買！
海棠說，你呀！
吃飯的時候，海棠還是不斷地給正平夾菜。正平說夠了夠了。媽媽有氣無力地問正平在哪里工作，正平說沒工作。媽媽一愣，海棠就給媽媽盛湯，說人家工資都是一兩萬！
這可能是我告訴她的。
媽媽說，一年？海棠說什么一年啊，一個月！媽媽說那做的什么工作啊，那么高的工資？海棠說給你說了你也不懂！
媽媽說現在好多東西是不懂喲，你們年輕人都是靠文化吃飯的。
正平吃著飯默默地點點頭。
吃完飯，正平和海棠去給媽媽抓藥。正平說，你媽媽身體不好是嗎？海棠說好幾年的毛病了，也查不出來什么，就是身上沒力氣。以前還能上街找錢，現在只能給人擦擦皮鞋，就算擦鞋都要休息一下。
正平點頭，說，哦！
從那以后，每次海棠和正平上街買東西，不管誰的，都是正平掏錢。經常在街上碰到熟人，海棠會很高興地介紹說這是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