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年前夕的那個周末,天空依然一片陰霾,空氣潮濕得仿佛能擠出水來。
甘正照例宅在書房里看書寫字,不知什么時候,他也變得開始看那些他從前從不曾閱讀的小說和閑文軼事。
從前,他只看那些覺得有用的書籍,關于權術,關于官場,關于交際之類的言論。
以前,他總覺得那些虛構的小說不過是女孩子家閑來無事的消遣,對個人發展并無裨益。所以從不翻閱,總是以一副寵溺的看待孩子的心態看她閱讀。
如今空閑的時間多了,他除了練習書法以靜心外,竟也偶爾會翻閱一些這種書籍。
沉悶的生活里似乎因為有了它們而變得有趣了許多。
不知不覺間,一天的時間就要過去了,冬日的陽光總是特別吝嗇,早早的就隱去了光芒,連這陰霾天里的最后一絲光亮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傍晚的時候,甘正接到夏鶯兒的電話:
“阿甘,晚上來我們家吃晚飯吧,你一個人燒燒也麻煩。”
“老去你們家蹭飯,我都不好意思了,呵呵。”甘正坦誠的回答,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要不,今天我就先不去了,下次再去吧。”
“嗨,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客氣了,李杰平在家里等你呢!”夏鶯兒語速很快,聲音里有點著急,但是聲音卻依然壓得很低。
“是啊,甘正,快點來吃飯吧,馬上就好了。”電話里傳出李杰平的聲音,想是他接過了夏鶯兒的電話。
“好吧,我馬上過去。”甘正不再堅持。
掛了電話,甘正穿上厚厚的棉外套,往李杰平的家里步行而去。
一路無話,二十分鐘后,甘正出現在李杰平的家門前,這個來了無數次的地方和自己的家一樣熟悉。
剛剛抬手輕按門鈴,門就打開了,李杰平探出了頭,笑呵呵的說道:
“快進來吧,外面肯定很冷吧!”
“是啊,特別冷,看起來快要下雪了。這個,送給你們!還沒恭喜你們呢!”甘正邊換鞋子,邊把手里的一盆梅花的盆景雙手遞給李杰平。
只見白色的梅花正開得繁盛,片片花瓣都舒展開來,單薄而透明,襯著黃色的努力往外伸展的花蕊,看起來格外不如凡俗,超然世外。
“好漂亮的梅花,怎么這么客氣,不過鶯兒應該很喜歡,謝啦!”李杰平接過那盆花,把它小心的放置到客廳的茶幾上。
滿室暖暖的顏色在白梅的映襯下平添了幾許世俗外的顏色,孤傲而又寧靜的立在那里靜靜綻放,滿室生香,讓人忍不住多嗅了幾次。
“阿甘,你來了啊,可以吃飯了。”夏鶯兒一邊從廚房里端出了一盤菜放到餐廳的桌子上,一邊喊著:
“梅菱,別忙了,快出來吃飯吧。”
“來了……”一聲悅耳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了出來,走出了一個高挑的女孩子,穿了一間白底的打底毛呢裙子,膚色雪白,堪比甘正剛剛帶進來的白梅。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好朋友梅菱,她可是當初我們大學班級里的班花哦!”夏鶯兒對著甘正介紹了一下,又向梅菱介紹了一下甘正。
甘正有些意外出現了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心里轉了一下念頭,便知定是他們二人特意為之。心想也是他們夫婦的一番心意,并不好當場表示什么。
便還是禮貌的欠了欠身,微笑打了聲招呼。
“都要當媽媽的人了,還老喜歡拿我開玩笑,什么班花啊!”梅菱嗔怪的看了一眼夏鶯兒,也朝甘正微笑的點了點頭,大方的伸出了一只纖纖素手:
“你好,老聽鶯兒在我們面前念叨你的好。”
那微笑,素雅清淡,甘正仿佛在哪里見過,癡癡的看著梅菱,竟然忘記答話。
“對了,阿甘,趕緊嘗嘗我今天請的這個大廚的手藝,我現在特別聞不了油煙味,今天幸虧梅菱燒得一手好菜呢!”夏鶯兒熱烈的向甘正推薦著。
“呵呵,今天好口福呢!”甘正突然被夏鶯兒的話點醒,亦不想掃了夏鶯兒的興致,應景的答應著。
席間,甘正似乎沒有了往日的隨意,和李杰平稍稍碰了一下杯,便也沒有多喝。
這是這么久他們聚餐以來,甘正第一次沒有用酒精麻醉自己。
李杰平和夏鶯兒看著甘正點到即止的酒杯,不覺相視一笑。
晚餐在一片輕松的氛圍中結束,又略坐了一會,梅菱看了看時間,起身準備回去:
“鶯兒,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夏鶯兒看了一眼甘正,微笑說道:
“阿甘,這盆梅花我能借花獻佛的送給梅菱嗎?她最喜歡梅花了。”
“可以啊,現在它是你的了,自然隨你處置了。”甘正站在梅菱的面前,側頭對著夏鶯兒說道。
“太好了,順便麻煩你送一下梅菱回家吧,晚上怕不安全。”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梅菱推辭道。
“沒事的,我送你吧,一個女孩子晚上走路,不安全。”甘正不得不接著夏鶯兒的話。
“那你這個護花使者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到家啊!”旁邊的李杰平笑笑的看了一眼甘正,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
甘正再次抱起那盆遠看無色的梅花,跟在梅菱的身后走了出來。
不知什么時候,外面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的緩緩的飄落,落在甘正懷抱的梅花花瓣和枝條上,竟分不出哪里是梅花,哪里是雪片。
兩者迅速的融為一體,混為一色,不可分割。
偶爾一兩片落在甘正的手指上,倏忽間融化如掌,消失不見。
甘正送走了梅菱,只身回到家里,看著窗外不斷飄落的雪花,一團一團的,恰似春天的柳絮,飛揚不覺。
他輕觸手機,發了一條消息給李杰平:
“謝謝費心!以后別這樣了。”
發完消息的甘正長長的舒了口氣,復又陷入周圍深深的沉寂之中。偶爾聽到窗外松柏上因無法承受之重而簌簌飄落的雪花,再無半點聲音。
夜,就這樣悄悄淹沒了整個城市,帶著令人窒息的寂靜和孤獨。
待這場大雪消失殆盡之時,連帶著最后一滴雪水都匆忙間流向了泥土伸出,去滋潤著桃紅柳綠的一樹芬芳。
春天便悄悄在發了嫩芽的柳枝上宣告著她的到來。
那樣蔥翠嫣紅的顏色,滿眼滿眼的惹眼的綠葉紅花,預示著沉睡了一冬的萬物開始緩緩蘇醒。
又是初春,又是三月桃花。
夏鶯兒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到錢唐出差,忙完工作的時候正值周末的時間,便順便逗留了兩天。
這兩位一見如故的女子終于在相隔兩年多以后再次見面。
昔日夜半不辭而別,仿佛天亮之間的功夫,二人均都已成為他人婦。
不免感嘆時光如梭,歲月飛逝,時間成就和摧毀了一切。
看著夏鶯兒微微隆起的小腹,和偶爾迎風飄落的褪了幾分顏色的花瓣,柳絮不覺感慨良多。
走在風光依舊的未湖邊,有片片桃花飛落在柳絮的頭發和衣服上,她不再旋轉著去接那飄落的花瓣,不再試圖阻擋它化入春泥的腳步,彼時的心思早已不再,權當是它們都已化作春泥更護花了吧。
夏鶯兒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多了一份即將為人母的女人成熟的韻味,而且依舊能說會道。
她們在一起的時候,柳絮依然多半在聽,夏鶯兒仍舊多半在說,也許這正是她們多年友誼的根源,性格的差異成全了她們的閨蜜之情。
“柳絮,云子哲對你好嗎?”坐在未湖邊的長椅上,看著滿目的桃花和新抽出的柳條,夏鶯兒直視著柳絮。
柳絮沒有說話,點了點頭,目光追隨著那微微擺動的柔軟枝條,臨風而擺,不是紅花卻更勝紅花的嫵媚多姿。
“你覺得幸福嗎?”
柳絮依舊沒有作聲,點了點頭。
“你愛他嗎?”
柳絮依舊沒有說話,亦沒有點頭,只是把遠處的目光收回,微笑的看著夏鶯兒:
“三月的桃花真是美麗,連凋零的時候都是幸福的。”
夏鶯兒心里急了,不由的脫口而出:
“花很幸福,你也可以很幸福,但是他不幸福,他因為你而變的非常不幸福。”
停頓了一下,夏鶯兒似乎是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接著說道:
“他調入升州以來,一直過得很不開心,常常醉酒,酒醉后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但是又一直悶在心里不說出來,我和李杰平都很擔心他,時間久了,不知道他會變成什么樣……”
乍然聽到夏鶯兒的話語,柳絮的心不自禁的顫抖了一下,有一瞬間她覺得指尖都是麻木的。絲毫感覺不到落在指尖上的花瓣輕微的觸動。
多少個已然消逝的日日夜夜,而那年十一的眼淚卻似乎就在昨日。
分開后破碎的千瘡百孔的心靈,多少午夜夢回的日子,淚水濡濕枕邊。
直到,直到半年后她再次遇到云子哲。是他,細致的幫她撫平那些細碎的傷疤。
而今,她從少女變成了少婦,她的生活里再也沒有甘正這兩個字,云子哲從來不在她的面前提起這個人,這件事。
似乎他都不記得這個人曾經在柳絮身邊出現過一樣。而柳絮也小心翼翼的保護著自己,再也不要受到這個名字的傷害。
可是,當夏鶯兒毫無掩飾的把這個名字這個人攤在柳絮面前時,柳絮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
回憶就像一扇門,打開來,過往就像流水一樣涌到眼前。
彼時三月桃花樹下的笑靨,荷花池畔的娓娓訴說,中秋月圓時電話那端撒嬌嫵媚的聲音,一時喜一時悲,可就是擺脫不掉那個腦海中的影子。
“請你幫忙照顧好他!”
一滴清淚滑落臉頰,早春的天氣就是充滿了假象,總是乍暖還寒的模糊人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