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慘絕人寰的殺戮。
最后,還是天威不可侵權宜不可犯的唐兵勝利。
獵獵罡風呼嘯著吹進幺函關,重重山巒疊嶂之中,翠峰青黛已不見,云蒸霞蔚恍若人間仙境的美景已不再。惟余下戰火紛飛、硝煙四起、黃礫滾滾,血腥味彌漫了整座幺函山,遍地的泥土被鮮血浸染得殷紅似血。似是兵刃伐戰,刀劍相接,統軍揮幟毫不留情地割斷了大地、山脈、河川的喉嚨,汩汩鮮血灌滿了餓虎豺狼般的大地。
血紅鋪天蓋地,惟一一條進入幺函關的徑道被戰亡的戰士尸體阻擋,他們橫七豎八地鋪陳在大道上,缺臂斷腿,死相恐怖,流血漂櫓,碎尸累累。涓涓流動的鮮紅不止浸透了所經之地的黃土、草木、石粒,還將凱旋而歸的大唐戰士初平穩下來的心浸得冰涼驚懼。
戰爭意味著死亡。殺降不祥。大兇。
然而再慘絕的戰爭,對于戰勝方來說,更多的還是使得人心激動、士氣大振、信心更甚。對于參與斗爭的小兵小卒以及無勢無權的百姓來說,不過是飯后茶后無關痛癢或使人頗有興趣的談資與笑料罷了。對于敗落了的靠賣字畫書籍的寫書人來說,亦只是毫不起眼的稗官野史的一點材料而已,不足為人道。
戰爭成或敗,受惠的都不是底層百姓底層人民。
成,戰士凱旋而歸,親人得以相見。遇到親人亡故,得到朝廷的安撫,抑或死傷太多,圣人在明黃色絲帛上用朱筆輕輕一劃,再將玉璽穩穩地在旁鈐上天子之印。于是,天下大赦,眾民歸心,千千萬萬的人無不感激涕零,聲淚俱下。
敗,改朝換代,江山易主。若是遇到明君,百姓也未必怨聲載道,不滿之心惶惶而起,相反,他們還會大開國土之門,虔誠地候著明君麾旌破城,直擒昏君。若是遇上一個不明事理昏庸無道的主,他們也最多牢騷幾句,有膽識的就舉旗起兵,再一次伐戰昏君。
老百姓最關心的,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對他們有實際用處的小問題小利益。
……………………
幺函關山頂。
時正值黃昏,落霞瀉了一山的橘紅余暉。坦露于蒼穹的大半座被殘骸死尸堆砌枕籍的山上,那殷紅的顏色透著刺痛人心的光芒,只是不知這殷紅到底是秋日里懶洋洋的落霞鍍上的霞光,還是四濺沙場鋪天蓋地的鮮血浸透而成的。風來草偃,夕陽下僅剩的殘草枝椏在風中微微搖動,腥甜的血味淺淺浮動于他的鼻翼。
那人儼然是方才行轅里戴銀制蓮花面具的蒼青色衣衫男子。他負手而立,偉岸如神祗,恍若有光風霽月之昭質,仙風道骨之身家。冷風卷起了他被瑩白冷色蓮花簪子束起的青絲,青絲三千,狂舞如魘,根根遮蔽了他窺世睿智、觀天睨地、洞徹一切人間俗事的眼。
他玉指輕轉,從長袖中取出一支青碧透綠的洞簫,那洞簫簫身潤若羊脂、滑若碧玉,色澤清透如碧泉,幽幽郁郁,在霞光的映照下,似有點點波光晃漾,如漣漪輕瀾。
看著這堆積如山的尸骸殘骨,他塞上蒼鷹般桀驁不馴的雙瞳中竟悄然滑過一絲悲傷。這是戰爭的無奈,亦是他的無奈,因為常年在那個佛一般的人物的身邊,潛移默化中,他也和他一樣變得悲天憫人、大慈大悲起來。
到底是懸壺濟世、救苦救難、普度眾生慣了的。
他將洞簫移到唇邊,有微冷冰涼的觸感。
每次一遇到戰爭抑或因其它種種原因而導致死傷慘重、碎尸無數的場面時,他總會為已死去的已升天的亡靈普度,寄托著自己的悲慟與希冀,吹簫長放祭歌:愿死者有目可瞑,愿生者有心可醒。逝者常寂,生者勿記。如此,陰陽兩界才不會倆倆相掛念、牽眷。
簫聲哀婉凄楚,沉重得仿若盛了千千萬萬之人的祝福與祈愿。漫山遍野的亡靈鬼魂俱起,哀嚎哭嘯于蒼天。一剎那,漫天蕭瑟沉郁的殘紅霞光被這樂音消去,婉轉而來的是倏然遨游翔舞于長空的纏綿雙龍。曲調聲聲悲悸人心,音色繾綣,絲絲游弋在他周遭,流連不返。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簫聲初停,佛光乍泄。他閉上的雙瞳緩緩睜開,有湛湛清光閃動于中,悲哀大過心哭。他卻忽然覺得不是那么傷心悲慟了,胸中一片清明空闊,瞳底一碧清瀾浩蕩。釋懷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已,只要心放開了,他胸中淤積的那一囤沉重才稍稍放下了。
祭歌已完,他亦要離開。
收下洞簫時,他側眼瞟了這被鮮血浸透尸骨寒畢的荒山一眼,只一眼,他便被嚇得向后倒退趔趄了幾步,努力穩定身形后,他立即驚恐地睜大雙瞳,不可置信地盯著這偌大的仿若葬尸場的山崗。像是見到平生最驚懼的事物一般睜圓了瞳孔,視線聚焦,映在漆黑瞳孔里的東西愈長愈大,直到整個視線都裝盛不到為止。
……………………
谷風習習,濤聲一陣陣涌入白云、卷入碧霄,在滄海中翻滾飛騰,吸納著日月精華遠去。沿途將直立不倒的契丹敵旗吹得刺啦啦作響,那旗幟染滿血污,破爛不堪,卻仍如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挺身站在那里,威武不屈、貧賤不移,人喪志不喪、面衰神不衰。
它的意義已不再只是面敵旗了,而是一種雖敗猶榮的大無畏精神。
尸骸遍布,白骨堆山的血色山谷里,濤濤風聲攜了腥甜難聞的血味翻騰而來。習風過處,山色無青,黛色被染成觸目驚心的赭赪色,黃土泥地被漂櫓的血水浸泡得仿若可以煮食飲啖。須臾的時間,便有毛色黑亮的禿鷲在尸骸上空盤旋飛轉,不時發出尖嘯戾耳的嘶嘶厲音,欲待生人離開了的時候,便挫身一個箭頭直沖而下,食掉生了尸蛆的腐肉爛肉。
然而,那禿鷲些卻一直不敢飛身下來啄肉而食,不是因為陰氣太重,而是因為在那成河漂櫓的血泊中,有朵朵波異詭譎、殷紅欲滴的泣血妖花在迅捷生長,膩紅血色中,根莖上的細刺從根莖里劇烈而出,綠藤青蔓蔓生糾纏。妖紅色的花瓣足足有臉盤那般大,習風輕起,那妖治之花便搖曳在空中,愈長愈大,愈生愈長。
直到他整個視線再也裝盛不下為止。
他站在那截險峻的巉巖上,瞳光輕輕流轉,其中閃逝而過的是萬千不一的心事情緒,詭譎奇異。他寬闊的大掌緊緊攥著那一支碧綠清幽的洞簫,青筋突起,骨骼關節微微發白,隱隱間透露出他擔心而憂慮的情緒。谷風一陣又一陣,吹翻了他的蒼青色長袍,連帶著他的三千青絲,均以做了這溫柔多情的風神的情人。
他穩定情緒,輕輕喃道:妃皇,真的出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