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義的心驀地一沉,那柄板斧來回地在他心臟上切割。
“來人——”女皇轉過身去,枯瘦的背影十分蕭索,時光終究還是帶走了她的美麗她的妖嬈。卻見她步伐沉穩,一步一步穩妥地踏出內殿,又萬分威儀無人能及。正如當年她一步一步從白骨殘骸中爬向那個蟠龍寶座的情景是一樣的,她從漫天的血紅中走出,手上染的鮮紅足以將她打入萬劫不復的淵藪。最后,她深深地瞟了薛懷義一眼,眼神冷漠陌生得可怕,她重重道:“把他們母子帶進來!”
薛懷義的心咕隆隆一股腦地滾到藪幽深處,隨之而來的便是鋪天蓋地的黑色暗潮,波濤澎湃地將他溺斃,再無生息的可能。他閉了顫抖的眼,血淚一滴滴濺到心底。
雪已經停止了。
殿外一路金磚地烏黑程亮,偶有未干的雪漬浸濕路過宮人的軟緞鞋底。飛檐上青銅古鈴聲噦噦,那一陣寒風呼嘯著卷入窗屜子里,將金龍盤旋怒嘶的明黃色窗幔刮得呼喇喇直響。殿內的玉渦色貢紗亦被吹得輕輕飛揚,縹緲如風,熏籠里的骨炭微微發出噼啪的聲響,升起的裊裊青煙直直彌漫在整個偌大的內殿,馝馞深入每一個角落,聞者皆道香。
女皇十分威儀端莊地坐于九龍盤朱漆御座上,持著一盅釅茶,輕輕地拈起蘭花指翹著指尖慢慢吹著熱氣。待到那釅茶入口,色澀味甘,頗有些讓人咽吞不下,無法入喉,但當那釅茶入腸時,便沁人心脾、浸透心扉,如那清洌的醴泉,飲來讓人神清氣爽。那勢態仿若是炎炎夏日里吹來的一陣涼風,抑或是寒冬飛雪中為她驅寒生暖而送來的一堆骨炭。
四周闃然,仿佛世間萬物岑寂安靜得皆亡。
在女皇金線繡就的翹首桀驁的九五之尊龍明黃色軟緞繡鞋底下,是身子止不住顫抖戰栗的一名纖瘦女子。那女子蓬頭垢面,長發鬅鬙凌亂地披散于腦后,她著一身污穢不堪被滴滴赪紅浸染的蓮青色衣裳,裙擺被撕扯得襤褸破爛。在她懷里是剛剛彌月的一個男嬰,那男嬰被同樣是蓮青色的綿曡包裹著,睡得正熟,一張嫩白小臉安詳寧靜,與世無爭。
銅漏里漏箭滴滴答答漏個不停,在如此死寂的微妙環境中,仿若有誰在薛懷義心底繃開了一根緊致的絲弦。那弦被拉成滿月,鐵弮顫巍巍穩如泰山般直指他的心臟,稍有不適便會弦斷弮離,嗖地一聲濺起一朵殷紅艷麗的血之花,花瓣四散。
許久,一直沉默的女皇終于開口,“她,你識得吧?”
薛懷義匍匐在地,深深埋著他那張慘白無血色的臉,使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從他斷斷續續的話語中聽得出他的聲音顫抖得有多恐怖,他說:“回陛下,懷義不曾識得。”
女皇又是一笑,她極其安靜地說著話,聲音低沉得仿佛自言自語,“知道么?她是長安城宣陽坊里最有名最美麗的樂妓——錦書屏。要說她紅到什么地步,呵呵,但凡是住在長安城里的達官貴人、名門望族、皇親國戚們,都知道她,來到長安的貴人富賈們也要去瞧一瞧傳說中的錦書屏,他們爭相追捧著她喜愛著她,說是千金難換,便當真是千金都得不到她的回眸一笑。本來她是專門為朕表演的‘內人’,可有一天,那樣嬌貴自賞、目下無塵的她突然不接客了,也不再為朕表演了。你說,這是為哪般呢?”
薛懷義壓低了聲音,打定主意一律否定道:“懷義不知。”
女皇將那盅釅茶放置到宮婢端來的填漆金盤里,她的嘴角一直含著淺淺的笑,模樣還比平時更多了些慈祥溫柔,使人看不清猜不透她的喜怒。只是當茶盅的盅底接觸到填漆金盤時,砰地一聲脆響,低低響起在這個偌大安靜的綺云殿里。空氣一下子就凝固了,薛懷義的臉埋得更低,跪在下方的那女子則怵惕地戰栗起來。
女皇還是笑著說:“因為她被一個富貴的男人帶回家了。那個男人給她承諾說一定會娶她,還是明媒正娶。不過前提是一定要給他生個兒子,書屏蠢啊,她以為替那個男人生個兒子便會拴住他的心,呵呵,沒想到那個薄情的男人現在卻不肯承認什么了,為了自己的前途與光明,棄他們母子倆的生死而不顧。”她又看著薛懷義,冷冷地問:“那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么?”
薛懷義唯唯諾諾地回著女皇的話,說:“這,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