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慘叫聲驚破了寧靜如死的平鏡,嚇得宮人們手中的御剪忽地一聲滑過枝條,咔嚓一聲枝條被狠狠截身剪斷。宮人們面面相覷一眼,立即扔下御剪跑向內殿。
鸞床上,太子妃虛若黧早已撐起身體,她絕美的臉龐布滿濕冷的汗水,那汗水滴滴沿著她的眉頭臉頰顴骨淋漓滑下,襯著她臉頰慘白無血色,一瞬間驚覺她面容獰惡可怕。她抱住自己顫抖的身體,朱唇不住抖擻,眼角浸著濕潤晶瑩的淚。那淚珠徒自掛在她細細長長的眼睫毛上,染了一層隱約可見的薄靄青煙在她的眸底。
那碧色浸透了露申一樣的幽郁清香隱在她的漆黑瞳孔,深不見底,底不見深,如暗無星辰墜隕的夤夜,讓人堪不破猜不透她的縝密心思。只是產后實在太虛,她面頰慘白一色,身軀比原來瘦了一圈,根根鎖骨嶙峋有致地凸凹在她的胸前,骨瘦如刻。
見宮人們紛紛入殿一探究竟,她忽然清醒,眸中青碧一樣的水靄恍然傾倒,那一碧山青,那一頃翠綠瀉如瀑湍,秋霽霓虹隨之跌轉。雙眸里的霧靄漸漸散去,透出清淺,實實分明了許多。她伸手探了探已減小的肚子,茫然了瞬間便明了事實,問道:“孩子呢?”
殊晉回道:“太子妃娘娘請放心,孩子有奶娘照看,睡得正香。”
虛若黧拽住殊晉黛綠生翠的羅袖,稍稍有點放心,可眼下另一事更令她憂心忡忡、耽擱不得,她回了回神便問:“孩子是郡王還是郡主?”
殊晉目光閃爍了一下,她低低垂下螓首,露出后頸青白如玉的肌膚。她遲疑著,有些囁嚅道:“回太子妃娘娘,是個會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絕代郡主。”
虛若黧眸光一冷,似乎還有些不相信,她尖著聲音道:“你說什么?郡主?”
殊晉掙脫開虛若黧的桎梏,退后幾步,斂袂下跪,膝蓋擱在冰涼的水晶玻璃地磚,絲絲寒氣浸入她的肌膚,微冷微涼,一如人心。她俯首叩頭,邊叩首邊恭賀祝詞:“恭賀太子妃娘娘喜得金枝,恭賀太子妃娘娘喜得天家之最尊女。郡主必將淑賢懷德、嫻雅矜貴、才貫天下、貌絕世人,與朱玉翡佩齊生、與曜曜日月齊光、與山川毓秀齊壽,郡主勢必帶給大唐之盛世,郡主勢必為窮古絕今的第一郡主!”
承乾殿內眾宮人均跪倒在玻璃磚上,山呼恭賀祈福祝詞,聲音大如浪濤,一卷一卷涌向她陰郁的面龐、鷙冷的雙眸以及蒼白無力的肌膚深處。她并未覺得有多大幸福抑或初為人母的喜悅,而是,從內心深處發出的一陣陣戰栗,那戰栗猶如生在她的肌膚上,寸寸不留空白處。面前眾人每高呼一次祝賀,她就會顫抖一次,從內心擴散到全身上下的顫抖,似乎連靈魂都要被其顫抖出來。
她直愣愣盯著青筋凸顯骨骼凸致的瑩白雙手,無法相信,始終無法相信。
是郡主?
居然是郡主!
竟然是個郡主!
她在二回廊上看到的諸般景象,明明實實地告訴她是個會繼承皇位大統的郡王??蔀槭裁磿莻€郡主呢?不,她一定不是她的孩子,一定有誰換了她的兒子,是的,一定是這樣的。否則,她的兒子怎么會變成一個女兒?不——還有一種可能。
她在夢中屢次夢見妃皇,那個活在黑暗中暗無天日的邪惡男人。
她屢次在夢中被妃皇花淹沒,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即將出生的兒子被他吞食。
虛若黧顫抖著唇角,不顧虛弱的身軀直直從鸞床上翻身而下,她一把抓住殊晉長長的羅翠廣袖,嘶聲問:“孩子在哪?孩子在哪?快把孩子抱來給本宮看看,快!”
殊晉忙頷首,廣袖旋轉,她轉身便向著外殿跑去。
她癱倒在地,視線一直緊跟著殊晉熟悉的背影,看著那抹青黛翠色消失于暮色四合的秋晚,凋敝之感頓生胸腔。玻璃磚的冰冷浸入五臟六腑,恍然如刺骨寒冰直直插入心臟,一茬一茬的,高低不齊,長短不一。
這寒冷是來自內心的,比她在夢中通過甬道時所遇到的千年玄冰還要寒心。眾宮人連忙扶她起身,薄綃涼裾輕輕旋轉,逶迤過水晶一樣地面。她臥于那雙鸞騰翔舞云的貴妃榻上,雙眸里透出湛湛冷光,花瓣般的唇角始終噙著淡淡的譏笑。
若是郡主,她又有何臉面在此生存?
若不是個能繼承大統的兒子,她又從何而談起她的驕傲與霸業?
失望猶如遠古洪荒般傾瀉而來,裹挾著她的意氣與驕傲離去,一下又一下地鞭笞著她曾經多么孤傲的靈魂,這一事實將她從勝利的巔峰直直擊落到谷底,并反復捶打。她似乎受了涼,猛烈咳嗽幾聲,竟生生似要咳出整個肺腑來。
宮人捧著一盞青碧綻放素白冷花的茶盅,欲要端持給她。
她抬眸,聲音陰冷,“不必了?!?/p>
宮人頷首,回了聲是便輕輕退下。
等待殊晉的時間異常難捱,她平常安靜寧心的好脾氣在此刻變得焦躁不安。剛開始她還有些許耐心,執了柄金縷雕花芙蓉扇輕搖小晃,悠閑無慮得很,到后來等得越來越不安,像是有密密匝匝的螞蚱爬于她的心臟,留下了可惡而又骯臟的拖痕。見殊晉久久不來,她緊鎖青黛含玉般勻淡的纖細娥眉,收了執扇,將其重重地擱在紅檀木案幾上,借以發泄。
外殿人影躥動,有人輕輕撓開遮住視線的桁桁簾櫳,水晶珠嘀嗒嗒地搖晃,發出清吟般的細微撞擊聲。大殿突然就變得異常安靜,那珠簾晃動的聲音本微不可聞,但在如此寂靜的環境里,竟變得聲聲刺耳。
殊晉領著溫柔抱著郡主的奶娘施施然進殿,款款向她施禮。
抱著郡主的婦人年齡大概三十有幾,一看便知是有經驗的多子婦人,模樣還算素凈清秀。她對奶娘的第一印象比較好,將孩子交給這樣的人她也放心。她忙命宮婢將郡主抱過來,明黃色的錦帛綿曡將孩子裹得嚴實,里子是舒適服帖的煙霞色鸞鳳騰翔薄曡,紅彤彤的顏色襯得郡主頰白如玉,柔嫩的凝脂小臉猶如被粉雕玉啄般,精致標準得很。
她睜著大大的水靈雙眸,眸子漆黑如葡,燦如暗夜星辰,她有些好奇地看看這里,看看那里,彌漫著層層水霧的大眼滴溜溜地直轉個不停,乖巧的花瓣小嘴里正吮-吸著她細細白白的手指,肌膚瑩白若玉。虛若黧見她如此,細細地端詳了她的容貌半晌,忽然無奈而苦澀地笑了。
其實,看見她的第一眼,她便知道她是她親生的了。
再也沒有什么能比得上母女同心的了。煌煌天威之下,寂寂深宮之中,漫漫承乾之內,人人各懷異心,為己為利,或同床異夢、或同室操戈。為爭寵眷圣、為鉤心斗角、為皇恩浩蕩、為頻顧優渥,日日憂心惶恐,夜夜焦慮難眠。只是最后,又有幾個人能真正修得正果,高升晉封,光耀門楣,權傾天下?
深宮幾十年,青絲成白發。那些躲在頹靡奢華背后的哀戚怨懟,與日日夜夜不停不休的啜泣慟哭,又是誰在擾著所有宮人最初雀躍驚喜的心?她在這個深宮里已經好久好久了,她早就不記得當初她怎樣在虛嬛執劍飛馬、踏雪舞劍、高歌漫舞時的心境了。
到底是有多疏豪,才能讓纖細如斯的她佩戴著玉玦懸著絲絲縷縷殷紅如血的瓔珞穗子,紅裝輕騎、披盔戴甲、拈弓持劍,將她的戰馬踏向任何一個不肯臣服于虛嬛的國家,灑血拋顱、喪華頹容,將最美的時年擲于鐵蹄金戎之下,做一個桀驁的女子?紅粉嬌娥,鶯燕柔女,亦曾戴披著巾幗,勝了威武不屈、屈而不怒的大英雄大須眉。
可惜她墜于寂寂深宮了。
再巾幗的脂粉英雄也要被這寂寞熬得青絲成雪,容顏枯骨。
冷漠的人心,冷漠的面龐,冷漠的舉動,冷漠的語言,連善意都是冷漠的啊。有時成器不在時,她覺得莫名的冷。那是一種寒到內心深處的冰涼,如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滿眼風雪呼嘯的戰場之中,血流成河,浸染了成片成片的白雪。殘骸枯骨、碎尸斷臂、血肢穢體鋪滿了她的視線,目光所及,皆是她無法挽回無法救贖的罪孽。
而她在第一眼見那女嬰時,她就被那女嬰漆黑如葡顆大如棗的雙眸給深深吸引了。她早被冰凍的心竟奇異地流過一絲縷朝旭時和煦陽光般的溫暖,那溫暖竄入她的心臟,流遍她的全身。如暮春三月、萬物回青,又如人之已死、卻回光返照般,她在冷得瑟瑟發抖的時候,上天送給她一個天大的禮物。
不,她的孩子不是禮物,是上天的賜福。
她將那精致的人兒深深抱在懷里,輕輕感受著小郡主的呼吸。
細細淺淺的,微微浮動著她未綰起幾縷凌亂青絲。隔著涼涼的薄翼蟬紗,她的心臟和她的心臟跳動在一起,怦怦然,平靜安穩,若是沒有什么大的災難抑或劫禍,她想,她的孩子若是一直這樣安靜下去,生無幾劫,歷無幾難。平坦勝川,寧波勝鏡。也未必沒有斡旋于爾虞我詐、鉤心斗角中快活愜意。
她終于決定要養大她了,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