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的皚皚白雪終年不化,晶瑩冰層延綿至醉臥于天地之間而尚不知醒的青翠山嵐間,千里延綿,萬里冰封,銀色成了這座雪山頂部惟一的飾色。于是千萬里之外,凝眼便能看到青嵐上銀裝裹頂,素裝繞縈,茫茫然如萬條騰云駕霧矢矯回天的銀蟒,翻滾翔舞于青山白云之中,四海八方之內,蜿蜒盤旋,同裊繞白云蔚藍蒼穹一道變幻無窮。
雪山頂恨水蓮池。
她一身雪衣,赤著白凈的蓮足立于皚皚冰雪之上,仿若煢煢獨身孑遺一世。她白發白瞳,一頭霜染雪盡的發絲隨意綰成墮云髻,并在發髻后別了一朵手工精致繁復素白的蓮花,素顏曜曜,生得是如此的純潔無瑕、不食人間煙火,宛若天成。那雪衣薄如蟬翼輕紗,裙裾上數朵挽起的素白蓮花下有紗幔縷縷,縷縷紗幔被裹卷倒置而上,連綴于她發髻下的那朵蓮花之中。
時光仿若經過她的臉龐時,靜靜停駐,停在了她最美的十七歲,再也不前。
凝睇著遠方,視線卻被蒼茫雪色阻擋。須臾,她低低嘆息,嘆息聲微若無聞、惘若不曾,輕輕地墜入那鋪天蓋地、瘋襲而來的雪白素染之中,飄飄散去,再無可聞。
裙裾被雪水濡濕,極淺的一層濕漬,卻突兀地在那薄薄一層紗裾上留下幾抹雪痕。
她提起裙擺,神色寂寥地走過這茫茫一片的雪地。身后,她留下了淺淺的一些凌亂而凄美的腳印,仿若含苞臘梅初綻,于寂寞寒月里怒放枝枝出墻殷紅,朵朵幽香馥郁。
恨水蓮池,恨水,恨不解水,水何曾解恨。
獨自一人在這里等了多少年了,她已記不清,只道是她隱隱記得曾經的一些過往,一些繽紛記憶中的零碎片段。亦并非是努力記起的,而是無意之中竄入她腦海的那些片片段段太過悲傷,悲傷得她腦海里每每閃過一個,她便記憶猶新、深入骨髓、再不能忘。有時她為這些悲傷嗚咽得五臟俱碎、肝腸俱斷、肺腑不全,卻從來不曾解惑。
從夢中哭著醒來已成常事。
只是,只是,她夢中的那個人兒,到底是誰?那云過天青般的蒼青色的衣衫在她夢中屢屢出現,次次衣袍翻如云滾,那人青絲如瀑、漆黑如藻,她仿佛看到他塞上蒼鷹般孤傲不遜的那瞳,深如深不見底寒不透影的幽潭,寒潭水清,清透碧綠,卻被一無是處的悲傷寂寥給遮蔽掩蓋。掩蓋得,她再也看不清世間真相與粉飾后的太平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恨水。三千取一瓢,弱水解百恨。
恨水蓮池畔,她斂裾輕輕俯身,眼前的魂蓮已經生得葳蕤灼灼,紛缊蔽芾。偌大如盤、渾圓如輪的蓮葉將數朵魂蓮團團圍住,晶瑩的蓮葉上水珠四灑,顆顆晶瑩透著明光,似泛盛著皎皎明月。蓮香陣陣,招惹引來一群群翻飛蹁躚的冰蝶,那蝶兒體竟透明,冰晶似的樣子煞是好看。它們或駐足于魂蓮的花蕊上偷香,或蹀躞于這恨水上方遲遲不肯離開,或倆倆嬉戲蝶吻于魂蓮透明的花瓣上,雙宿雙飛。
那冰蝶名為轉世蝶。
有人說,轉世蝶年年沉睡不復醒,是因為它們的蟲蛹里藏匿著一個個哭泣的魄。她們被禁錮在蛹里不能出來,沉睡百載。忽然有一天魂等候得悲傷呼喚,她們被深深的悲傷給驚醒了,于是化蛹為蝶。
天光碧透,池凈幾明。
每到魂蓮全部盛開的那一天,寂寂圣山里冬眠的蛹將蛻成只只透明的轉世蝶,它們成群結隊,翩翩而來,只為在魂蓮綻放那日于恨水池只影一現,雙蝶成對,接連不斷地為魂蓮癡心祈愿,并為他們的美麗綻放起舞翻飛,將孤獨了百載的他們的魂喚醒。
沉睡百載,只為一朝;蟲蛹千寂,只為一夕。
魂蓮,一魂一世。轉世蝶,一世一轉。
轉世蝶為魂蓮生,魂蓮為眾生死。魂蓮千綻,轉世蝶便算是完成了使命,無怨地死去。
千山絕屻、杳杳寒道、皚皚白雪之中,她雪衣被破空寒風卷得一陣陣凌空翻飛。細細凝視著那些為赴死而來、卻絲毫不懼怕的只只轉世蝶,眸中忽然氤氳起淡淡的朦朧的水汽,翻騰涌上,頃刻間便浸濕透了她的清明眸子。心中接踵而至的悲慟,讓她斂袂快速地捂住了自己顫抖不已的唇,以抑制自己就要哭出聲來的悲楚情緒。
因為她遠遠地瞥見,那些蹀躞而舞、蹁躚起飛的轉世蝶之中,儼然有一個蒼青色衣衫的模糊影子,他正從那些美得如夢如幻的蝶兒中闊步走出,大步流星、穩妥跌宕。衣袂翻飛,長袍滾滾如云卷,儒雅清俊的模樣赫然是她夜夜夢中與之糾纏不清的神秘男子。
她素袖輕輕垂下,發髻后的蓮花浪蕊被飛吹翻,淺淺浮動于微風中。
她癡癡望著他,心中愁腸百結,禁不住顫聲問:“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