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江南,空氣依然是濕熱沉重,只有等到晚上,才能感受絲絲北風的吹拂,涼爽清澈。于是,白天時,我就蟄伏在家里,懶洋洋如貓咪,而夜晚時,我就挽了你的手,逛蕩在蘇州的那些街巷里,目光炯炯精神抖擻。
八月的蘇州,還是會常常有細雨飄落,那些煙靄水霧,似乎經年不去,在蘇州的城里城外,逗留徘徊。將粉墻黛瓦暈染成夢里相思,也將朱欄綠檻點化為情緣眉睫,裝飾了那些阡陌縱橫,與河道清淺緩流,交織成淺粉絳紫的綢緞。
而此時,我小小地院落外面的那幾棵桂花樹,盛開了,將她們積年的努力與守望,懸掛在枝頭上,那些嬌柔的花朵啊,形如喇叭,卻精巧絕倫嬌小玲瓏,淺粉淡紅的暈點在碧葉層里,如顆顆明星,也似我們江南少女的夢,纖弱凈潔,高大粗壯的樹干,如英武的勇士,高高舉托起這些可愛的精靈,惹人呵惜,夜晚時,她們會吐出甜沁的清香,在蘇州的水氣煙靄里,悠遠綿延,醉人心脾。它們常常令我想起,那遙遠的月宮,那月里的仙子,在清爽潤濕的桂花樹下,獨坐經宿,縱有靈兔相伴,也難解她孤獨寂寥的酸楚。
這個世上,誰解誰心里的塵緣呢,我如許喟嘆時,會有你輕笑解懷。于是,我便藏匿在你的懷里,厚實寬綽,掩了那些癡癡的擔慮。總以為,就這樣,會一直到天長地久,卻漸漸從你古銅的眉睫間,看到了愁緒如憷,漸漸堆積成峰。不解相詢,卻只聽得你一聲長長地嘆息。
日落時,你執我的手,長久不語垂首默立,任我驕癡哄誘。我小小的心顆,漸漸沉溺到深海的洋底里,冰涼黑暗。你終于抬眼望我,你說,你要走,離開江南,離開蘇州,你說,想與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我問你為何,你只說,蘇州的山水園林,太過精致細屑,如玻璃琉盞的雕鏤,紋絲細膩布局精妙,卻只能小心呵護,時間久了,你會很累。你還說,蘇州的飯食茶點,亦太過甜膩糯粘,時間久了,你品不到香。聽著你的訴說,我無語沉默,當初,以為牽了你的手,就會長長久久,當初,以為你是歸人,不是過客,誰知到最后,你還是要走,而我,在蘇州生長了十九年,我離得開這片山水么。我問你,想要去往哪里,你抬起頭,無限憧憬地望著遠方,你說要去離天堂最近的地方,那片神秘的高原,令你魂牽夢縈。
漫步于院落里,桂花甜沁的香氣彌漫了整個世界,我久久地思索,年少時,喜歡吃那甜蜜的提拉米蘇,那乳白色的包裝上,總有一句話,LOVEMETAKEMEAWAY。也常常向往那樣的故事,英碩的愛人,牽我的手,踏遍千山萬水,離開纖陌紅塵,鑄成兩個人的愛巢,從此,相守終生相伴到老。也喜歡詩經上那古老的誓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常常追尋那樣的故事,牽你的手,在大千世界里優游,直到再也走不動,坐在輪椅里,也會看見須發皆白的你的笑臉,如最初時候的會遇。而今,當你要我跟你離開江南,我卻失了勇氣,決絕斷然地離開,還是孤獨寂寞地守望,令我難以取舍。
月白星燦,今夜的銀河依舊璀璨,倚著你的肩,我長長地思考,我如一棵樹,長在江南的水鄉山色里,這里的清風微雨,澆灌了十九年,我才開出鮮艷的花,如果離開,拔扯的傷,挪移的痛,遷徙的苦,會怎樣令我扯心牽肺,而放手這段感情,想著與你的相遇相識,點點滴滴日日夜夜,甜蜜如醇。若余下我一人,在蘇州,我會懷想這些蜜甜的歲月,沉溺而不能自拔。
晨起時,星光熙微,淡藍的天幕里,有絲絲縷縷的霧靄。經宿末眠的我,看著你收拾起行李,打點好包裹,拿起那把馬頭琴,裝好那把銀色小刀,一如我初次見你的模樣。我體味不出心里的感受,是喜是悲,或者不喜不悲。轉身奔入房里,拿出我的小提琴,撫去上面積年的灰塵,抵放在肩頭,那首纏綿悱惻的梁祝,彌撒在青藍色的煙霧里,悠揚糾結的琴聲里,我看見你停住了腳步,于是,我閉上眼眸,讓自己融化在江南的碧葉紅花里。迷茫的山水霧靄中,我仿佛化作一只彩蝶,翩翩起舞上下翻飛,如自由的精靈。
睜開眼眸,院落里,只余下我一人,不見了你的蹤跡,桂花的沁香環繞著我,風吹葉響,似勸慰陣陣,我看見一滴眼淚,滴落在仍在顫動的琴弦上。高原,是離天最近的地方,卻也是離我最遠的地方,從此,斷了相思如縷,從此,絕了癡心如縷。
再見,再亦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