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你那張臉，如同夢幻樣的白皙，亦如同月色般清俊。心里面充滿了惶惑，為何我高原的陽光，沒有把你的臉上，染成酡紅絳紫的色澤。是否，你終不屬于這一片高原，這兒，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驛站，你，只是我的高原的一個過客，匆匆而逝，是你的宿命，是我的命運。我不清楚，只是心里的惶惑，欲來欲纏繞，糾結成一團亂麻。哽在喉頭，泫然欲滴。
伸出手指，如青玉枝節一樣的透明，想去觸摸你的臉頰，卻止不住地顫抖，內心里的惶惑，流傳到指間。如風中的百合，顫娓輕抖。從指尖，傳來你鼻息的溫熱，斷斷續續連連綿綿。我輕悄立起身來，蹲伏已久，腿腳麻木，佇立良之，躡手躡腳地走出房外，掀起皮氈門的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五月的陽光，透照在高原上，曖意融融。
一天更比一天溫熱的陽光，漸漸逼近我的高原，那些皚皚的白雪，從我不曾注意的之前，就開始融化，當我聽聞到淙淙的流水聲時，我的雪原，已然薄了許多。那些風吹嘶吼，雪壓碾重的日子，仿佛一場夢似的，在我的記憶里，成為了回憶。面對的，只是今天陽光和曖之下，依然白色茫茫的雪原。耳畔傳來的，是在山腳下流動的小溪。那些崢崢淙淙的聲響，令我心頭一熱。又是一個五月，春末了，夏初了。我的高原，與我一起，又渡過了一個寒冬。
漫步向前，我看見，山下面，那條小流沖開的積雪冰凍，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暗淡的青灰色。過些時日，這些流響會愈來愈大，而我的雪原，會愈來愈薄淡，純凈的白色，將漸漸變成青褐色，變成黑紫色，裸露出那些深藏匿在積雪下面的山崖。千山暮雪，一朝盡褪。濃妝艷抹之后，終有一日會洗盡鉛華。而我的高原，也會在那時，顯露出她的傲骨錚錚，當所有的妝容都洗涮漸凈之時，她沉穩而硬朗的底色，就將顯示出來，令我心安。
山那邊的寺院，也在陽光下，雍容華貴，威嚴中透著沉靜，偶爾傳來的清脆鈴聲，令我如許皈依，心底里布滿了感恩與平靜。佛祖，永駐我心。聽見身后你的哈欠，才覺知你的身影，回過頭，見你呆立如木，我才想起，這樣的身姿，已在小院里，好多次了。心下不由地滿是憐惜，如果，你要走，我會不會攔著呢，能不能攔得住呢，該不該攔著呢，心下的忖度，令我低下頭去。
沉思，似乎過了百年，身旁已是一片寂靜，環顧小小的院落，只有我的身影，如木。啞然而笑，轉身進了小屋，卻見你正跟阿爸交談，很謹慎，很鄭重的樣子，令我心下大疑，如果，你真的要走，我該如何處置呢。
天要下雨，花要開落，隨她去吧，我在心里輕嘆，低頭進了屬于自己的室內。小小的天地里，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能看見輕微細纖的灰塵，在陽光的光柱里，上下左右的飛動，如翩翩起舞的蝶。亦如小小的不安份的心子，誰會在陽光下流淚，如同這塵世棄了自己，誰會在雪原上哭泣，如同自己棄了這個塵世。不知道誰的命運在我的手里，更不清楚自己的命運在誰的手里。只是低著頭往前走，隨便亦隨命。從了這個安排，似從了自己的命運，也似放棄了爭斗，安份守已，只作一個小小的自己，在這個浩瀚無邊的雪原上。如同一粒純色的雪顆，降落在高原，守了十九年，終將也會迎來，融化的那一時，與別的雪顆，并無差別。
一念至此，心里的久久的壓抑，那些沉重的哽咽，化作無聲的涕泣。兩行淚水，熱流而下，沿著面頰，順流奔涌，如同等待了千年的期盼。在模糊的陽光微照里，卻看見你推門而入，高大的身影，令我眼眸里陰影閃爍。轉眸見你，低首不肯再語，任淚水流涉在臉頰。你卻踟躕，徘徊不言，只是走來走去，如一只熱鍋上的螞蟻。靜靜地抬起頭來，展眸視你，卻見你臉上布滿了汗水，知道是你心急，又不知如何安慰我。外面，傳來雪原上水流融化的聲響，如同流淌過我的心扉，清涼透澈沁了心田。
一言不發，拉著你的衣袖，走到院子里，把整個雪原，指與你看，我說，這兒的一切，都在待著你，要走，你就走吧，卻不敢抬頭，不敢看你的樣子，害怕自己會把所有的積蓄，變成熱淚流進雪地里。替你收拾所有的物事，看到我自己親手打起的小小背囊，眼淚還是充溢了整個雪原，卻使勁忍住，只到看著你背起行裝，漸行漸遠，終于消失殆盡，茫茫雪原上，一行淺淡的足跡，逶迤遠去。
離開小小的院落，我來的河邊，那些嘩嘩啦啦的水聲，會掩蔽我痛哭的聲音。我的淚水，會融進清澈的水流里，消失不見。再抬頭時，卻看見日光西斜，紅暈的光芒，微微晗照。我的雪原，在暮色里，肅立無言。想起你，不知此時，到了哪里，明知你，終是，放不下那些綠意肥茂的草原，忘不掉那激昂高歌的歲月，隨你去吧，不想挽留，縱能留得你駐下，留得住一時，能留得你一世嗎，阿姆媽說過，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誰也不會為了誰而停留不前，誰也不會為了誰而淹留不行。除非是，佛的意旨。我看不到佛的指點，只知道，他冶好了你內心的傷痛，他讓你忘記了那些苦痛，重燃起向前的勇氣與希望。
而我，只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雪原，終只是你的一個驛站，僅此而已。你卻不知，在我心里，你嘯然而過，存留下的，不只是你的嘆息，更有你如風般的囈語。
雪原的五原，我立在河畔，看見紅柳枝條柔蔓，粒粒綠瑩瑩的芽苞，如醉意朦朧的眼睛，欲睜非睜，再過幾日，葉濃藏鴉時，我還會在這兒，看著陽光漸漸淡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