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窗,看見外面的天色,漸漸亮起來,如同打開遮罩的紗,露出淡青的色,我想起,此時,天邊的云會是什么樣子,于是起身,慢慢地穿戴妥衣裝,輕攏云般黑絲,步走出室外,小小的院子里,空氣如稀薄的糖,流溢在我的高原上,我清楚,這是為我而生的長生天恩賜。
心里的感謝,還是如往日般傾注在我的雪原上,在清晨未至的時候,抬起頭,我看見遠處的高山,白色的峰頂依然那么耀眼,而山腰里的蒼松翠柏,也一如往日樣青綠,雖不真切,但婉若在眼前。從末見過如此晴澈的天際,哪怕是在夢里。
平日里,我早已經習慣了如此高遠的天際,在我十九年的歲月里,每天,都在這樣的天宇下渡過。從早到晚,雖然也有異樣,比如早晨的天際是寒冷的遠,而中午則是觸手可及的近,暮色降臨的時候,天際間會有絳紅色的云朵,一片片地飄過來,遮蔽我的視線。這樣的一個早上,朝陽還遠遠沒有升起來,天際間,卻并不是漆黑一團,白色的光芒,如山頂上的積雪一樣,把我眼前的塵世照亮,只是,沒有了紅日的照耀,整個世界是淡青色的,如同我手腕間,青玉的色澤般?;煦缰型钢啾蹋啾讨袔е鴿櫇?。
心下明白,這樣的塵世,是只屬于長生天的,是那些在冥冥中護佑著我們的神靈,我的耳邊,仿佛傳來他們在無邊的雪原上,嬉戲歡鬧的聲音,聽見他們大聲地叫嚷,如我所見過的世間那些人一樣,無拘無束,而那些神佛身上的衣著,也是色彩斑斕鮮艷奪目的裝飾,一如我們塵世里的人一樣,略有不同的是,他們的聲音尖細清亮,似有無邊的穿透力,能洞擊凡世人的心靈,他們的動作輕靈飄逸,似舞于水面,卻踏水無痕。
看到他們在高原上,如同我們往日里一樣的歡笑聚集,我心里的酸楚,又如雨過后的天空,迷瀠滿腹。好久,不曾有過如此般的歡躍了,那些尖叫與喧嘩,隔了冰層般的陌生。自你走后,我再不見笑生雙靨,再不見輕躍歡騰,我似失了水分的紅柳,在塵世的水邊,低垂哀怨,亦如被拔起根的雪蓮,仰躺在世間的邊效,干枯萎黃。
有北風,吹過來,八月的晨風,令我覺得痛不可忍,心里。而你的影子,卻如同這淡青的天色一樣,漸漸清晰,是許久以來不曾有過的景象,心里的狂喜,亦如東邊鄙薄欲出的朝陽,躍躍起欲想要跳出海面。心里的痛感愈強烈,你的影子,在心頭浮現的就越清晰。再次抬起來頭,我看見,天色已經轉白,那些淡淡的輕霧不知于何時,已經悄悄離去,一個真實的雪原,展現在我的面前,感謝長生天,讓我再一次得見這樣清澈的天宇。雪峰上的積聚,也正在愈發明亮,如我晨起時的面龐一樣,白嫩嬌柔。
卻無人知曉,那顆思念你的心,正如積雪下的蓮子一樣,重重疊疊的重壓之下,苦不堪言。旭日升起來,微紅稀薄的晨光灑向我的雪原。在淡淡桔紅的陽光下,我看見小小的院落里,滿是潔白如雪般的霜,如同濃濃的惆悵,滿布了整個高原,將那些褐色的巖石,覆蓋在身下。八月的高原上,清晨霜重如雪,我看見自己呼出的熱氣,變成潔白的濃練,漫延向身體的兩側,如心底里濃洌的思念,無限婉轉卻如此清晰,難以割舍的纏綿,亦有無限期待的悱惻。
我知道,那些期待,在你離開之后,正一日日地盛開成將近凋零的雪蓮花。而隱隱約約間,我似乎聽見你的腳步,正敲擊著厚重的雪原,我轉身奔出小小地院落,沿著那條細長彎曲的小路,奔向你的方向。你的熟悉的腳步聲,似乎正敲打著我的心扉,那般沉重,那般清晰。耳畔,傳來阿姆媽焦急的呼喚,看見我急切地奔跑,她以為我瘋了,所以那聲音急促而擔慮,只有在阿姆媽的身邊,她才不會擔心,只有在她的視線所及,她才以為我是安全的,可是,阿姆媽卻不知道,在她身邊已經十九年的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只在牽衣哭鬧的小女孩了。我的心里,駐了一個男子,那個她親手撿回來的男子。我的眼淚流下來,模糊了視線,一塊突出的石頭,將我絆倒,急速奔跑的我如斷了線的風箏,從半空中,搖搖晃晃地摔下來,跌在地上的那一刻,我感受到雪原的厚軟,經年的積雪,將我的身子輕輕托住,沒有痛感只有那飄蕩在空氣中的感受,留在心里,而雪原,也讓我輕輕醒來,她將我的嘴巴里,塞滿了白雪與沙粒,瞬間沁入心脾的冰涼,將我的思維定格在高原的雪地里。
怔怔地,我似剛剛睡醒般,趴在雪地里,只有抬起的頭還朝向著前方。遠處的寺院里,悠揚的鐘聲,輕緩地傳入我的心間,清脆的節奏恰恰如一股清泉,注入我干渴的內心。醍醐灌頂般讓我瞬間清醒,而你的腳步聲,卻依然清晰地傳入耳畔,我再次撐起身子,朝著你的方向,奔去。無限熟悉的雪原上,銀白色的積雪,銀白色的霜,黃褐色的巖石,灰蒼的沙礫,干枯的柳枝,掠過我的眼睛。只有那條細長彎曲的小路,在前面無限地伸展,高低起伏。我知道自己如飛蛾,樸向燭火,桔紅的,在我面前誘惑的燭火,令我感到溫熱無比。
當我攀上那座峰頂,陽光刺入眼眸,淚光閃落如雨,我的喘息聲,如風箱般轟鳴,感覺自己的胸腔里,有無盡的棉絮,緊緊裹壓團團束縛。憋悶,令我血液倒流。可是,我卻依稀看見你的身影,在山下的小路上,蹣跚前行搖搖晃晃,八月份的白霜,將你浸染的素白似雪。雖看不清楚,卻能知道是你的身影,一步步向我走過來。風吹過來,我看到你滾落山谷,消失了蹤跡。心里面驟然一緊,那種空落落地感覺如失了心肝一般。在高原上,如果離開了小路,兇多吉少,性命難保。我明白,你卻不會知曉這個道理。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記得,我是怎樣來到你的面前,似乎時間只過了一點點,當我摸著你冰凍的臉頰,青灰色的你的嘴唇,僵硬的你的手指,我知道,這個世上,我失去了你,終于,在這個八月的早晨,我見到了你,在我初次遇到你的時候,而我,也永遠地失去了你。
還末來得及聽你講,草原的那些花紅柳綠姹紫嫣紅,也末及聽你講,江南的風花雪月紙醉金迷。你就閉上了眼眸,末及看我一眼,匆匆離開了我的雪原。阿姆媽說過,人與人的相遇,是長生天全然的安排,她讓我們相遇相識,卻不讓我們相守一世,自有她的道理,許是我們叩求太少,許是我們奢求太多,終是,我們緣吝一份。
八月的雪原上,白霜依然如雪般降落,在清晨時,我依稀看見你的眼眸,閃現于遠處的雪峰,那么遠,如許近。終是心里明白,今生與你相隔了,霜雪般的厚。
不求來生,只想在今世里,于佛前的青磚地面,狠狠地叩頭,求他,讓我早些遇見你,在我十九歲的時候,在我的雪原上。彼時,你會輕輕地俯在我的耳畔,悄悄地告訴我,草原的花紅柳柳姹紫嫣紅嗎。你會環著我的腰蠻,喃喃地傾訴,江南的風花雪月紙醉金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