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村支書坐在銀線河橋頭上的那塊大石頭上，抽完了一鍋子煙方才挎著箢箕朝山上自家種的黍子地里走去。

村支書邊走邊生氣地想：你說這年頭女人都他媽的怎么了？村支書的老伴一天到晚地嘟呶個沒完沒了的，說到生氣的地方還破口大罵：“奶奶個x！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個小小的村支書有多大的本事？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恁娘兒個x的什么樣的脫產干部？天天在家里大腿摞在二腿上看報紙，充他媽的什么知識分子？山上的黍子熟掉了頭，媽兒個x的也不去收？城里招工三個孩子一個名額也安排不上？在寨子里當這個破村支書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好的？還不趕快滾到山上去勞動？非得讓黍子爛在地里去不成！”

村支書被老伴一頓臭罵，心情沮喪地低著頭朝山上的黍子地里走去。剛走到銀線河上游竹林邊的大石頭旁，村支書聽到“啊”的一聲，一開始他還認為是誰蹲在谷子地里大便的，后來又聽到“哼吆哼吆”喘粗氣的聲音，他走進谷子地里一看，他一下子怔住了：這姑娘咋跑到這兒來干什么？他俯下身子發現田茶正喘著粗氣，衣服領口處還有未擦干凈的血跡，他顧及不了其他的什么東西，村支書抱起田茶就朝寨子的衛生室里跑去。

跑到衛生室的岔路口時，田茶就蘇醒過來了，她拼命地掙脫著要下來，口里還不住地喊叫著：“你讓我去死、你讓我去死！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啊！”

田茶掙扎著要下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要死要活地不讓村支書去管她。

此時，村支書已把心里所有的怨氣一股腦地朝田茶發泄起來：“小田茶！我告訴你：你今天這是想干什么呢？啊？你想死是吧？啊？想死是吧？你如果想死、想跳井，耳朵是掛不住的！來、來、來，田茶，你想死今天我成全你，來來來，你看我是怎么把你扔到銀線河里的墕子里去喂老鱉的！我看你是憑借著好日子不過，天天胡思亂想，天天就是不想好事，我看你是讓今天的美好生活給燒的！”說著，村支書真的要抱起田茶朝銀線河里扔，田茶死活不讓。

田茶哇哇地大哭起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我的命運真苦啊！我的命運好哭哇……”

一輛吉普車從山下由遠而近地向這邊馳來，看見眼下這情景，從車上跳下來一位姑娘忙問：“你們這是在干什么啊？”

村支書和田茶同時抬起頭一看，這位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劉娜。

田茶一看見劉娜哭得更加厲害。

村支書氣哼哼地說：“好了，好了！你的同學劉娜來了，讓她給評評理。”

劉娜說道：“我帶著四川花城文藝出版社的幾位作家去上山寨子采風的，那樣好嗎？村支書你忙去吧？你就把田茶交給我吧！”

……

今天，劉子敬一大早在賈家寨乘坐著第一班公交車進城提藥去。他把衛生室需要的各種藥品羅列好，交給縣醫院藥庫的一位大夫，就帶著一大袋子山蘑菇朝商業局蔣萬山的辦公室方向走去。

蔣萬山今天特別的高興，因為他由多年的副科長終于扶正了。他哪里能讓劉子敬走呢？他倆找了一個小酒館，準確地說就是找了一個很有名氣的喝羊肉湯的地方。

一杯酒下肚，倆個人的話匣子就全都打開了。

“老兄，老、兄，這個世界上能讓我佩服的人很少，你、你就算一個。”

“人生，人、生能、能得一知己足、足也。足、足也！”

“你、你這么有涵養的人，在、在山寨子里，真是、真、是，虧了你、虧了你！屈才了、屈才了啊！”

“天生我材、必有用啊！千金散、散盡還、還復來啊……”

“引用、引、用，引——用。”

“我最、最喜歡的是那句：長風破浪、破浪，會、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濟滄海。”

“還有世界上，有一個美、美女加奇、奇才……”

“那那、那誰不知、知啊？”

“我最、最喜歡她那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那是絕句、絕句啊！”

“但是，但是，她、她她、她的婚姻挺不幸……”

“那是、那是一定的啊！歷史上還有一位女才人，堪稱奇才，你、你知道她是誰嗎？”

“是、是清、清朝一位、一位，在北洋軍閥期間、不、不，應該是袁世凱時期……他奶奶的，酒是好東西，二兩五的杯子，喝了兩、兩杯白酒，腦子咋、咋就不聽指使了呢？不記事了呢？他、他媽的！”

“墻外、外，秋千，墻外道、道，……笑漸不聞聲漸俏、俏，多情、多請、多情卻被無情惱！”

“伙計、我、我說伙計，你背串了……”

……

劉子敬今天特高興，他喝得動彈不得了，是蔣萬山安排了一輛車把他送回賈家寨的。

回到寨子里他還口里念念有詞：“人生在、在、在世須盡歡，莫使金、金樽空、空對月……”

月光像銀線河里的水一樣，潔白地謝在整個蒙山的山頂上。松樹的枝葉像畫在了大地上，斑駁陸離，好一幅自然美麗的畫卷。

劉娜去上山寨子帶領著四川花城文藝出版社的幾位作家采風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有回去了。田茶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她針藥并劑，外加談話聊天，田茶的身體和氣色好多了。她和田茶都住在朋友的家里。為了不打擾別人，劉娜覺得今天的月色又是這么漂亮。她倆沿著離寨子不遠的小山路上散步。

田茶唯一留下了干咳的毛病。劉娜到上山寨子的衛生室，連續給田茶打了五天的青、鏈霉素，劉娜懷疑她得了肺結核，她讓她明天與她一起回縣城透視一下再說。

田茶不答應，她認為她已經給劉娜增添了很多的麻煩，她不想再去麻煩她了。

田茶和劉娜一起坐在一塊很干凈的石頭上，她倆都回想起第二天晚上，田茶在上山寨子衛生室打完針之后，身體覺得舒服了，劉娜約她出來散步，倆個人的談話情景。

其實，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一樣明亮。劉娜發現田茶的心情很好，就約田茶一起來到這個地方，也是坐在這塊大石頭上，倆個人敞開心扉地談到月亮偏西才離開這兒。

“你真的很喜歡賈華嗎？”

田茶點點頭。

“你喜歡他哪里？”

“我也講不出來。反正他一來到賈家寨子插隊的那一天、一見到他的那一剎起……反正我說不出來的那種感覺，就永遠割舍不掉了……”

“嗯。”劉娜知道田茶對賈華的感情甚篤，田茶甚而至于敢為賈華去死。

人世間，一個敢為愛情去殉節的女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個在生活上非常勇敢的人。她連死都不怕了，就是有點兒懼怕愛情，所以，愛情是最神圣的！

劉娜想起了不知這是哪一位作家曾經說過的話，所以，劉娜本來打算狠狠地批評一頓田茶的，但是，她還是循循善誘地做起了田茶的工作。

家庭，是塑造一個人基本性格的熔爐。

劉娜畢竟是在一個縣長的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大姑娘，父母的耳濡目染，父母的一言一行無不感染著她。

田茶呢？

在這一點上，劉娜從未因為田茶是一個生長在山寨子里、一個貧窮農民的女兒而鄙棄或者瞧不起她。

同學之間的情誼能夠長存，能夠持久，常常就是如此，古今中外，概莫例外。

“那么，賈華喜歡你嗎？”劉娜停頓了很長時間，又問田茶。

“……”

劉娜兩眼注視著田茶，田茶的臉上一陣陣窘迫，田茶覺得自己的臉上紅了。

“我、我不知道。”田茶怯懦地說。

“你傻啊？你連那個男人愛不愛你都不知道，還去在那里要死要活的，你是不是瘋了？你腦子是不是有病啊？”劉娜按捺不住自己，聲音變粗變大。

接著，田茶把賈華臨走前兩個人約會擁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學給了劉娜聽。

“……”

“你說她不愛我，他能那樣做嗎？還有、還有我那次在你那個醫院里用賣血的錢，給他買的那塊鐘山牌的手表，他至今還戴在手上。你說這不是定情物是什么？我憨、我傻，我再憨再傻也不至于像你說的那樣吧？”田茶非常委屈地說。

田茶終于把自己的隱私全部向劉娜傾訴出來。

劉娜望望天上，天際的遠邊，她看見了牛郎織女星，他們被銀河系隔斷了不知有多少億光年呢？天上如此，人間亦如此。人世間不知道有多少愛被情殤了哪？

“那么，那么你怎么辦？賈華現在愛的人肯定不是你啊？你難道愿意做他們倆的殉葬品？”劉娜進一步替田茶分析說。

“我不知道。人，我認為總得有一個先來后到吧？”

“你認為愛情是什么？你認為愛情是上大街排隊買烤地瓜啊？”

“不知為什么？我總是不想放棄、我總是舍不得他……”

“哎、哎，我看那個劉子敬對你還挺不錯的，咱們又是高中的同學，在學校他不是追求過你、還給你寫過很多的情詩嗎？我看你們倆挺般配的……”劉娜忽然轉了話題說。

三十八

“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啊？你看劉子敬天天那酸溜溜的樣子，狼吃了都酸牙。再者說了，他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庭？你不了解？弟兄們太多，天天窮爭餓吵的，再者說了，他的父親在我們這個寨子里是出了名的血不講理。還有他那個五弟弟，是個大流氓！”田茶向劉娜解釋說。

“我看他對你很有感覺。”劉娜望著天際的月亮說。

今天晚上的月亮雖然很亮，但是，劉娜發現在她的周圍漸漸地起了一層風圈，一個云頭已慢慢地逼近了月亮，天色漸暗。劉娜知道明天可能要變天了，她看看天色已晚就和田茶朝回趕，因為明天她就要與幾位作家一起返回縣城。

……

春風化雨，天降甘霖。改革的春天催得萬花開放。一時間以市場經濟為主題的千家萬戶沖破了一切禁錮，大家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土地承包了，老百姓可以放開經商了，大家都過上了好日子。這是這一代人的福祉。

二十年后。

賈家寨子綠化的萬畝山杜鵑競相開放，漫山遍野，紅紅火火。

賈家寨子變了，人更變了。

田茶走了，走的無聲無息。

賈華回來了，他被分配到市里的師范學院里任國畫老師。

劉子敬眼睛瞎了，徹底的。

作家聽到了劉子敬講的故事，心里不覺得一陣陣心酸，他的眼睛有點兒濕潤，他握著劉子敬的手說：“你的人生真的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啊！”

劉子敬眼睛瞎了之后，天天在銀線河橋頭上的那塊大石頭旁邊，摸索著編織一些小狗、小貓什么的，劉子敬有時想起年少輕狂的時候，便也摸索著編織一頂烏紗帽什么的，過過官隱兒。因為銀線河橋頭旁邊就是一個小自由市場，蒙山開放后，游客越來越多，劉子敬靠這點小小的手藝聊以度日。

“我眼睛看不見了還有手，我用這雙手還能去編織自己的人生。”劉子敬邊說話，邊手中嫻熟地編織成了一匹小馬。

“是啊！寨子里對你評價很高的，他們都說你這一輩子挺不容易，都讓我寫寫你……”

“唉，現在我不怕了，剛扒田茶的墳頭時，我的眼睛瞎了，人們七嘴八舌的光吐沫星也把我淹死了啊！”他抽了一根狗嘎子﹙當地生長在山上的一種很柔軟，但是，晾干了以后又會很堅硬的藤條，當地人們也稱“金條”，常常用來搞編織。﹚朝嘴里濕了濕，很熟練地接上了另一根狗嘎子，繁忙地編織著。

“寫吧、你寫吧，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位作家，我能辨別出來你的聲音，你的聲音很特別，也很好聽……”他又接了一根狗嘎子。

“這是春紅告訴我的。唉，其實，她、她也挺不容易的……說不準春紅一會兒還會過來出攤，碰巧你能遇見她。”他抽搐了一下鼻子，像是在眼眶中流下了兩滴淚水。

作家也一陣心酸。

“聽說你經常過來住在銀線河旁邊的這個小蓬萊度假村里，每當你路過這個地方與寨子里的人打招呼時，我常常抬起頭來下意識地望望你。唉!眼睛白白的嚇了，看不見了……”他頓了頓嗓子又和藹地說。

“你去寫吧，我現在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其實，我也挺愛好文學的，年輕時也經常寫個愛情詩什么的，我寫給田茶的詩就有兩三本，等我回家找一找，看看是否還能找的到好嗎？或許，你能用得著。”

作家非常激動，一個個人的隱私，作家一直沒有敢開口問而又迫切想要知道的故事被劉子敬一一道來。

田茶得的確實是肺結核病。在這方面劉娜給予了田茶很大的幫助，沒有劉娜同學的幫助田茶很可能早就死了。

每當田茶用完了藥，劉娜或星期六或托人把田茶應該吃的利福平和異煙肼比較特效的藥定期送來。據說，田茶的肺已經穿空了。醫生要求田茶去住院，田茶死活不去。醫生只好要求田茶必須臥床休息。

在田茶臥床休息的那段日子里，劉子敬充當了無名英雄。他發現春紅經常給她送一些吃的。但是，春紅有時山上承包的責任田里的活兒多，再加上元貞上學辦飯什么的忙，便顧及不過來，劉子敬便悄悄地承擔起了這個任務。

作家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劉子敬。

劉子敬似乎也感覺出了什么。

“老師，你千萬不要笑話我，我那時年少輕狂，經常盯個梢什么的，他和賈華在小竹林里經常約會什么的，哪一次都瞞不過我。嘻嘻，我怎么什么話兒都朝外說啊！”

劉子敬花白的頭發被那雙怎么也想睜，怎么也睜不開的眼睛朝上攢動了幾下，其實，作家被他的老師稱呼又一次感動了，作家主動地幫劉子敬抽狗嘎子。

“年輕啊，年輕！年輕時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來，你信吧？”

作家點了點頭。

“這些事情……田茶、田茶連臨死之前都不知道……”劉子敬又陷入了惆悵、沉思和回憶。

世界上只有愛是最偉大的。這世界如果失去了愛，人就根本無法生活了。只有愛永存。愛，是不能忘記的啊！愛與被愛都是很幸福的。

“我先是把我身上的錢全花光了，后來沒有辦法我就偷偷地賣了衛生室的藥品……”劉子敬停頓了一下說。

“為了一個女人，一個不愛我的女人，怪丟人的是吧？”劉子敬望了望作家。“不知道老師有過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愛情否？”

作家“嗯”了一聲，說：“請講！”

“燉好的羊肉、‘獅子頭‘、炸里脊。聽說銀線河里綠皮的鴨蛋能治療肺結核，我幾乎跑遍了俺這個寨子、下山寨子和上山寨子的家家戶戶去收綠皮的鴨蛋。每一次做好了我都是看看四下里沒人悄悄地放在她的大門口的小石幾上。別人都說我瘋了、傻了……”

“你放在那里不會被人家端去嗎？”作家憋不住地插了一句。

“沒有，山寨里從來沒有那樣的人去那樣做的，這件東西放在你家大門口三天，你自己不取，沒有人敢動。我聽說你們城里人在我們這兒購買了別墅，在別墅的門窗上都安裝了防盜門窗，放心吧，在山里沒有人去偷的，要偷也是你們城里人來偷的。”劉子敬有點兒氣惱地說。他好像覺得自己說得不對，這話不應該對著作家講，便又變得非常溫和地說。

“那時我就一門心思地想著去給她治病。”

“她不愛你了，你咋還對田茶那么好呢？”作家插了一句。

“愛情，這個東西很神奇，有時真的是能做出來，卻讓人去說不出來的一種東西。我回家如果能找著我寫的那些日記就好了。”

作家點了點頭，作家想問問田茶是如何死的？你為什么要去扒田茶的墳頭？但是，話到了嘴邊他沒有開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