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里，一位班主任曾說過但丁的名句：“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它適合初三的我們一心為考取高中而苦讀的心境。我想，那么多年不也有人對我的能力表示懷疑嗎？我就好好學習，考出個好成績給你們看好了。我漸漸地把這句話融化在了血液里。
我們李家是個大家庭，父親兄弟多。盡管他們中有三個教書，都還沒有脫產(chǎn)，要靠農(nóng)業(yè)生存。我在小學階段，家家連拖拉機都沒有，祖父會木匠，給父親到四爺四個人一家做了一個平板車，五爺跟祖父在一起也要做一個用，這樣一共要做5個，那時祖父已是60多歲了，看他氣虛喘喘地干活，好讓人心疼！
母親待祖父母要好些，有好吃的便讓我拿些給他們。加上父親是老大，祖父母來我們家就要多些，不也是人之常情嗎？三娘、四娘背地里在一起拉呱就稱他“老頭子”，還是5－6歲的我在四娘家聽見了，就當面大聲問她們：“哪個老頭子？”她們對我白眼。祖父聽我告訴他后說：“你不要問，她們會不歡迎你的，由她們說去。”祖父在我的叔爺面前不說她們的不是，為的是不讓他們?nèi)菤猓坏扔诤妥婺敢黄鹄刹徽f。祖父說：“你三娘人一陣鬼一陣還好點，你四娘心太壞了，要用到我干活了，‘爺（父之義）、爺’叫得怪甜，用不到了見面頭一轉(zhuǎn)理都不理。有次給她耕花生地，忙了一天，晚上留我吃餃子，我也餓了，一碗下肚沒品味，等我再吃一碗才感覺餃子里一點肉也沒有，我一看小皮子（叔弟）碗里的餃子疙瘩多大。從此后，我心里更不是味了。”
我是長孫，跟著祖父已經(jīng)習慣了，為此幾個嬸娘天天咕噥著祖父母偏心。那時我很委屈，實在不知道祖父母能多給我點什么，上小學時，天天在家吃飯，晚上來跟祖父睡，偶爾好在祖父母家吃點大家都有的饅頭、咸菜……祖父母以前和我家挨著住，后來搬到離我家遠點的后屋住了，我還是想著祖父。祖父母有時說我：“以后別朝這來了，你來就給我們加罪的。”我總是改不了。
每到收麥子的時候，太陽老毒了，祖父有哮喘病，用他的話說：“翻場上的麥子揚起的灰塵時常嗆得我喘不過來氣，還不知道那口氣接不上。”有一次他告訴我：“大瓊子，你差點沒有老爹（祖父）嘍！我今天有會功夫被熱得咳嗽得一點喘不出氣了。”父親的個頭小、體質(zhì)不好，干活沒有勁，在兄弟幾個里是力量最差的。也許是我心疼父親，才不懂事地叫來祖父幫我家堆垛子。祖父念叨著：“他幾家子好說偏心。”我還滿不在乎地說：“讓他們說去吧！”她們明著不來鬧，在背地里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說偏心。
四娘和祖父母徹底鬧生了，她不理祖父母，也不許四爺和祖父母說話。她說：“等老頭子老媽媽死了也不沾。”她這樣說的基本上也是這樣做的，祖父重病5年她也沒來看過，就算去世的時候來參加殯葬儀式了。
四娘仗著她娘家有能人，和我們就跟走大路的一樣，沒有什么感情。她不教孩子尊敬我，造成叔弟、妹高興理我就叫一聲，不高興了像沒看見一樣。我曾無限地苦惱過。
我是佩字輩家庭的總老大，父親給我的姓名里沒有加上輩份，可能就是出于想沖破封建牢籠的念頭。
人們反對老大的特權(quán)，也不能把老大埋起來，有時還在樹立老大的形象。我們李家的人時不時就說我：“你是家庭的總老大，好好干，給小弟小妹們做個好榜樣。”我何嘗不想啊？父親身體單薄，我總覺得他說話沒有力，可是擺在我面前的是四娘的孩子最不把我放眼里。祖父母知道了我的心思后說：“你好好念書，將來有出息了，有了威信，說人人也聽了。
想著家庭的種種煩惱，祖父一輩子那么能處理事情都管不好，我也懶得操心了，在學校里我懂得埋頭學習了。當我浮躁的時候，我也曾想過：“我要努力，有一天讓四娘看到我有她娘家有本事。”和同班同學比起來，我要小2－3歲，他們在操場上玩耍，我多想加入！他們在春光明媚的時候，到田野里呼吸新鮮的空氣，我的心不癢癢嗎？為了能有個好的未來，我可以對他們的活動充耳不聞。在學校里，我有一項不好，就是勞動不太積極。這是我一貫養(yǎng)成的，家人不希望我長大后成了個靠體力吃飯的人。有次勞動，校長親自監(jiān)督的，他是我的親戚，看我在做做樣子，就指著干涸溝底里的幾片紙說：“那還有。”我不得不撿起來。他是個認真的人，我的不幸多少倒是出在了他的身上。
他嚴格管著老師們按時上課，引來了很多老師的不滿。那個時候小學老師不興給老師補課費，這所學校已經(jīng)時興了，按理講老師也該滿足了，該上的課就上，何來補課之說？大環(huán)境的風氣是這樣的，也不能責怪校長恬不知恥。我畢業(yè)時，其他老師趁著他那天不在照的畢業(yè)相，我看到貼在辦公室歷屆的畢業(yè)照，校長都在，為什么這次要撇開他？他是我的親戚，這樣做什么意思？我也就沒參加。可想而知，實際上，校長管不住老師了，我們的班主任經(jīng)常是喝得醉熏熏來上課，還用說其他老師的態(tài)度嗎？那年，我們班70來人，學校主任和副主任分別授我們的課，應屆生僅考取一個普通高中，我以第5名的成績落榜。
世界變化可真快呵！昔日也可能我的父親是教師的原因，人們見到我客客氣氣，中考一落榜，我從他們臉上看到的是不以為然了，大有把“你也不過如此的”字寫在了臉上。我在尋找著少年時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淌過的小溪、攀爬過的桑葚樹、嘹亮的柳枝哨……可是小溪沒了水藻，甚至干涸，找尋不到了往年的古老；桑葚樹結(jié)出的果實被來來往往的車輛卷起的灰塵沾染；折了枝柳條一連做了幾個哨子也無力吹響，怕被別人罵沒大沒小……我的世界充滿懷舊。
別說四娘家的孩子，就連一向聽話的弟弟也對我勸說他學習不屑一顧了，多說他幾句，他能嘴一撇嬉皮笑臉地說：“俺高中還是買的來！”我的心在流淚，我的心在滴血。想著英語老師說的西方國家自由、民主，我干脆也不管弟弟了，更不會管其他叔叔家的小弟小妹。
我在昏暗、自閉中度過了6個年頭，這6年是我高中的階段，生病、休學、復習。我見人不敢抬頭，怕人看不起我，成了世界上最孤獨無助的人。我活生生得把自己一雙健康明亮的眼睛糟蹋近視了，還落下了頸椎病的病根。我這一倒霉，四娘會很開心吧？她的眼中釘終于撒氣了，可以讓她剎剎恨。幸運地是我上了大學，我可以和她不相干的，好多年了，我們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這幾年，我和好些同族人都保持距離，甚至有和他們不相干的感覺。不幸的是我的大學差點沒畢業(yè)，一失足差點坐了牢。
我重新獲得了自由，我反復想過自己要珍惜，這是我用勇氣換來的，我不與人民為敵，人民也不會拋棄我。每天的太陽不還是照樣升起嗎？我畢竟是大學畢業(yè)了，現(xiàn)在不在家里干農(nóng)活，在外面工作。農(nóng)村培養(yǎng)一個大學生多不容易呀！同族的人大多在農(nóng)村，面對日益生疏的親戚關(guān)系，我不該在“佩”字輩中樹立個榜樣嗎？我不該讓長輩們覺得我做人還行嗎？
在工作不好找的時候，我到過四爺和五爺做生意的NB市，五爺家住不下，我到四爺那去，四娘不在那。夏天的晚上，兩個人睡一張床太小了，我的頸椎不好，怕夜里受涼，不敢睡地面，五爺也快50歲了，卻堅持睡在水泥地上，真讓我過意不去！我們爺兒倆東一段西一段，夜夜聊到很晚才睡，冰封多年的叔侄感情一下子變得其樂融融。那天，我在人才市場忘了帶錢，要出去面試，天又下起了瓢潑大雨，一個電話給四爺，他乘了好遠的公交車送錢過來。我能舍棄這濃濃的親情嗎？是我該為大家庭做點事情的時候了。
我以前只顧著努力向前，為的是讓外面的人承認我能行，卻忽略了在同族中樹立威信。我們家建新房子、弟媳生了大病、我的結(jié)婚，因為手頭不寬裕，他們有的就借錢給我們，使我看到了生在大家庭里的溫暖。我不能在把自己置身度外了，弟弟的在家庭里的威信都超過了我，我必須用心融入在家族的環(huán)境里。像封建時代那樣做個家庭的總老大說一不二，顯然也是行不通的。我該學著變通。
我曾行遍過千山萬水，特別是在浙江一帶，看到許多的宗族有自己的祠堂。提起祠堂、家譜，在文化大革命中是被認為是封建迷信取締過的。現(xiàn)在的浙江人重修了祠堂，里面有可供家族議事的空間，加強了溝通，又可以緬懷先人的業(yè)績，不也不錯嗎？例如續(xù)家譜，我們老家也曾搞過，大家都被排好了自己的輩分，才好稱呼對方是叔叔、侄子或者別的什么呀！并不是說老祖宗流傳下來的文化就一點好處沒有。因為我們每個人不是都能當官或者當老板的，然后自己被人稱呼某局長、某老板，有了孩子還能被人稱為某公子，我們有自己的需要相對平等的群體，所以相互之間少不了按輩分稱呼。浙江有的地方祠堂里很有特色，例如正堂上掛著塊“叔侄同科”的匾額，大家一看就明白了，他們的先人曾考取功名，有不平凡的人生，不僅對自家后人對別人不也是很好的鼓勵嗎？
我的安徽老家在北方，從我懂事起就沒看過一個祠堂，也沒看過廟宇。我問過祖父廟宇、家譜的事，但沒問過有沒有祠堂。祖父說：“以前是有廟的，文化大革命時被扒掉了，家譜家家有，一般都插在中堂的后面的，所以也叫家堂，破四舊的時候不許有了，被我燒掉了。”我為之惋惜，它們總算點歷史吧！在浙江，我看到許多人到城隍廟去燒香或者游玩，也算是精神上的寄托或者放松。這些場所或者文化一定程度上不也可以凝聚人們的向心力嗎？我要仿照它們，能不能搞出一點名堂呢？哪怕是建個家族活動室也好！目的是讓我們李家也有個集中的地方供我們之間開個家庭會議用。也許不需要搞形式，大家能多在一起交流就好。
全國各地分單干都那么多年了，我要想讓家庭變成公有制集體也是不可能。那么多人眼里盯的全是錢，我有何德何能還讓我們的家族別愛錢，對自己對別人感情至上？估計我們這個小群體真的不注重搞錢，女的被廉價嫁出后，男的只能做光棍，甚至家家要喝西北風。即便我們能團結(jié)在一起，能改變別人不看重錢嗎？我們是窮光蛋，誰能采納我們？誰能看得起我們？
問題是，我們根本不可能思想高度一致。拿計劃生育問題來說，我接受了晚婚晚育、少生優(yōu)生的觀點，家族有的人就接受不了。三爺還是教師，前兩個都是女孩，還超生了第3胎，導致任村計劃生育專干的四爺無從下手，只好辭職不干。我如何把先進的思想向家族的每個成員傳遞呢？
都是自家爺兒們，情情面面，遇到事情便不好太較真，但并不等于就無法解決這個麻煩。我曾經(jīng)認為自家爺們有許多地方難相處，不如不處。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這是逃避、是背叛、是無能，就像一條公路十分擁堵，讓您去治理，您下令封閉該道，這不是根本疏通擁堵的辦法。在家庭里，我可以把自己的一切先做好，我說你你可以不聽，但是我可以多對你勸說，用實際行動證明我是對的，起碼我是奉獻了我的思考為你好。人與人之間不也是需要相互的感情支持嗎？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還要交朋友，何況是和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相處呢？對待自己人總要多投入些感情吧？
隨著感情上的愿意對同族人增加親近，我由好多年不理睬四娘轉(zhuǎn)化到了在表面上不對她那么排斥，見面打個招呼還是必要的，這樣大家也好見面。四娘的孩子娶媳婦，我恰好在她家忙事。吃早飯時，忽然，外面?zhèn)鱽砹顺吵臭[鬧的聲音。我剛走到門口，同族的幾個血緣遠點的爺們對我說：“大瓊子，人家揍你四娘了。”我是個近視眼，模模糊糊看到有人被推到了，以為是四娘吃了虧，就動員幾個爺們說俺四娘被人揍了，你們還站著干什么？我手一招沖在前面喊著給我打！到跟前才弄明白四娘是因為和別人的菜園地糾紛，人家看我們今天辦喜事，蓄謀來搗亂的。我?guī)е鴰讉€爺們趕到后，四娘從地上爬起來，打了別人幾巴掌。盡管他們的人很多，也沒敢輕舉妄動。我的意思是讓村里干部處理，四娘還要和人拼命被我攔住了。她說我前山怕狼后山怕虎。
這件事情過后，四娘去我家的次數(shù)多了，我結(jié)婚的時候，她來這忙里忙外，一點也不賣懶。太難得了！她一向?qū)e人沒有真心的。她家的大男孩子高中畢業(yè)就去外面打工了，以往她不允許來我家，現(xiàn)在他也開始來和我天南海北聊天了。
這位小弟告訴我：“外面有錢人太多了，樓房林立、小車扎堆……但是在外面打工，許多老板苛刻多了，讓做什么事情就得做，根本沒得商量。世界很精彩，可是沒有錢在手里，一瓶水也沒人無緣無故給喝的。與他人的相處也不像家里面人這樣，感覺不好可以不處，還要提防別人暗算。我就被人合伙欺負過。”
這個年頭，我們李家的人和當?shù)卦S多人一樣，干農(nóng)業(yè)的，農(nóng)閑時出去打工；讀過書的年輕人在外面長年工作，過年的時候才能回去。家里面留守的人很少，也大都是老人和孩子。我們之間見面的機會少了，不像多年前生活在一個村子，還有什么談不來的事，這個時候見面就顯得特別稀罕、特別親了。我不可能阻止李家老少爺們出門謀發(fā)展。
既然我們多走了出去，很多人也還是認為老家是永恒的歸宿。畢竟在外面沒有定居的人多，內(nèi)心里還是覺得外面再好是屬于別人的，一輩子都打工也不是個事。我看老呆在那幾畝土地上也不能是一輩子的守候，我還年輕，必須提高自己，才能能做份好而穩(wěn)定的工作，將來退休能有退休金領(lǐng)；才能為大家稱道呀！四娘的兒子聽說我在學習，而且看我干得還行，就在業(yè)余多看書了，去年他自本科已經(jīng)畢業(yè)了。
現(xiàn)在社會的速度發(fā)展很快，每個人的視聽范圍大多了，不可能像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一個大家族一個權(quán)威的人說教什么就不允許反駁，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相隔那么遠我不可能打電話給小弟小妹讓他們必須怎么做。既然大家都認為走出去才有前途，我就要鼓勵他們多到外面闖蕩，開闊視野。不怕后來者超過我，他們越有能力越好，別的不說，就說有一天我到了他們所工作的地方，他們給我的招待也要好些吧！要是他們都擠在狹小的租房里，還怎么給我好的待遇？相互之間多平等地交流，讓彼此感受到親情的溫暖，不好么？
我在外面時時告誡自己不做違法亂紀的事，不讓父母擔心。我把自己的條件弄好些了，有親戚需要幫助，也可以伸手幫一把。今年再過春節(jié)，我準備多帶點禮品回去，不僅孝敬祖母、父母，也分些給幫助過自己的同族人。我經(jīng)常在晚上和媳婦聊天的時候，把這些想法告訴她，她總是瞪大了眼睛出神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