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識始終無法恢復清醒。原來只覺得自己身輕如燕,靈魂飄升,可以翻越千山萬水,踏入時空隧道,重返故里。朦朧中似乎看到大上海標志性的建筑,還有高架橋上的車水馬龍,正想努力睜眼恢復現代人的生活,卻突然感受到來自身體內部的劇烈的疼痛,仿若置身煉獄之中,又仿佛有人要將我的身體撕拉成兩瓣一樣,而這樣的痛居然如此熟悉,在這樣的劇痛中我猛地睜開了眼,首先落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的女孩子的臉龐,然而她身上的裝束卻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分明是清朝時期的小把子頭和旗裝。
那女孩見我睜眼,喜上眉梢,連聲喚道:“十四爺,福晉醒啦,嫡福晉醒啦。”
我只覺得頭嗡嗡的,雷聲不斷,為什么,為什么我的肉身沒有死去,為什么我竟會出現在十四的屋子里。
我想發聲音,卻愕然發現我喉中吐出的竟然是無法辨識的極其噪雜的音節,我曾經引以為豪的銀鈴般的嗓音已經徹底消失了。
這邊一張熟悉的英俊臉龐已經沖到我的視線之前,是十四,一點沒錯。
“你終于醒了,醒了就好。”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將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我的手指頓時接觸到一片潮濕,他早已是一臉的淚水。
我還是無法反應過來,我想說話,我有無數的問題,可是我覺得自己的身體無處不痛,四肢也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無法跟著大腦運轉,完全不聽使喚。
我徒勞地張著嘴,卻不敢再發出剛才那種可怕的噪音來。
“醒了就好,你不要著急,醫生回頭就來了。你再好好睡著,啥事情都別想,在我這里,你盡管放心好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你是安全的,我也是安全的。”十四曉得我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挑了要緊的先告訴我。
門外已經有人在喊,“李醫生來了。”
十四放開我的手,用眼睛鼓勵了我一下,轉身回答:“請進。”
當我聽到他堅定地告訴我,我和他兩個都是安全的時候,我覺得心里一下放松下來,濃濃的倦意頓時向我襲來,我又昏睡過去。
夢中,無數影像在我腦中重疊著,穿梭著,那一張張如此熟悉的面容,那一雙雙如此深情的眼睛,最終定格在十四那雙烏黑的眼瞳,然后,折磨人的頭痛將我再次喚醒。
“是我,我在這里。”才睜眼,我的耳畔就響起十四暗啞的聲音,我緩緩轉頭看他,他神色慘淡,一臉的焦慮,眼中布滿血絲,不知多久未曾休息的模樣。
我想直起身子,卻被他按了回去,“你才拔干凈了毒,身子弱得很,多躺著,別太用力。”
我奮力將右手舉起,指了指天,衣袖滑落處,我震驚地發現原先那道割腕留下的傷痕已然消失,我的右手手腕光滑如昔。
“你是問皇帝么?是他讓我把你帶回來的,你就放心吧,你已經安全了。”他眼中閃過一絲哀傷。
我又奮力比劃了一個1和一個3,拿眼緊緊看住他。
他的眼中更是充盈了霧水,不敢接觸我的視線,轉開了頭,“不是我存心要瞞著你,我真的不知道十三哥現在如何了?想來他應該曉得自己嫡福晉身后的無上哀榮了吧。”
什么意思?我明明躺在這里,怎么還有身后哀榮呢?我心中大驚,口中抑制不住發出了根本無法辨別的嘶喊。
十四將我連人帶被子抱在懷中,他的聲音發著抖,“你現在的身份是十四嫡福晉,如今躺在棺槨里的人是宛然。”
“啊!”我瘋了一樣大叫,我狀若瘋魔要推開他,可是我渾身竟是毫無氣力,喊出聲音竟已經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我被十四牢牢抱住,他連聲解釋,“你誤會了,我沒有讓宛然替你赴死。你安靜些,我全告訴你還不行嗎?你莫要這個樣子,你會傷到自己的,你躺好先。”
他將我扶好放平在床上,我則是拿眼死死盯牢他。
他深深吸氣,也在平復自己的情緒,然后他終于開口述說:“那天我是接到家人報信,說宛然病重怕是不久于人世才瞞著老四趕回京城的,誰料想才踏進府門,宛然已經等不及和我道別一聲就去了。”
說到此處,他的臉上有了深刻的哀戚之色,不枉宛然愛了他那么久,終于還是感化了他。
“我忙趕去皇額娘處,想和額娘商量如何安置宛然才好。誰料想見到皇額娘時她已是又咳又喘,連話都說不完整,只是用手指著后堂。待我沖進后堂,正看見四哥抱著你的身子大哭,我登時就嚇傻了,難道我要在一天之內面對兩次死亡嗎?上天待我何其不公呀!那會我以為是四哥害死了你,我使勁扭住他廝打。”
原來我在房梁上看到的熟悉身影不是十三而是十四,原來如此。
他喝了口水潤潤嗓子,繼續往下說:“四哥給我看了父皇的遺詔,我才明白過來。第一次父皇賜你藥酒時,我沒有來得及阻止,這是第二次,我不能第二次見你在我眼前就這樣離去。我求四哥讓我抱你回府,我說了宛然的事情,宛然和你本就有幾分相似,若裝殮好了,應該不會有人質疑。那會子我和四哥已經來不及考慮十三哥的心情和感受了,我們只想如何才能夠將你救下。四哥幾乎是立刻就同意了,所以,你現在的身份是我的十四嫡福晉,十三嫡福晉已經不在人世了。”
十四說完了,卻不敢來看我,低頭一個勁喝水。
我的心中如滾油在煎一樣的疼痛,老四和十四,這兩個親兄弟為了救我的性命,竟然摒棄所有前嫌,還撒了這樣一個彌天大謊,可憐我家十三就這樣被蒙在了鼓里,他該是怎樣地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呀。我無法想象下去,我的淚成串滴落到枕上。
“你別多想了,多想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你且休息休息。”十四一時也無法面對我的悲傷,他站起身子,“我讓雨寒來伺候你,她是我特為你新要的秀女,身家清白得很。”
說完,他旋過身走出了屋子。
我被十四的故事徹底震驚了,我的胸中仿佛被巨錘擊打了無數下,一陣暈眩下我再次墜入了昏迷。
接下去的日子我幾乎整日纏綿在病榻,不是我不想起來,而是這具肉身實在是被那杯毒酒摧殘得太厲害。雖然醫生已是想盡辦法幫我將毒拔去,但是余毒早就滲透到肌理血液中,我每日清醒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時辰,而且是時醒時迷的。
幾乎每次醒來都可以看到十四焦慮的眼神,可見他是時刻不離我左右。
突然,有一日,我醒來幾次都只看到雨寒在跟前,卻不見十四的蹤影。我只是拿疑惑的眼神看了雨寒一下,雨寒就領會了我的意思,她小聲說:“德妃娘娘薨逝了,皇上召爺去往京城奔喪去了。爺特地關照過,讓福晉您好好休息,不要擔心,他會盡快趕回來的。”
哦,原來德妃也追隨圣祖爺去了,估計德妃就是覺察到自己將要離開人世,故此一定要將康熙老爺子關照的事情處理好才行。記憶中德妃應該是六月底薨逝的,那照這樣一算日子,我已經在這間屋子里躺了有一月之久,換而言之,十三已經失去我一月有余了。
這些日子以來,十四也陸陸續續和我講過一些朝堂之上的事情。比如我現在躺著的這處就是他被罰守陵之地遵化的郡王府,他還半玩笑說,虧得被罰了,這地方鳥不拉屎的,根本沒人會過來此地湊熱鬧,倒是靜心養病的好所在,而且還不會讓人生疑;比如說年羹堯成為了新一任撫遠大將軍,繼續在青海西藏一帶繼續維和工作;可是他獨獨沒有提起過十三,不知是真的沒有他的消息呢還是不敢在我面前提起,每次我剛要比劃手勢時,他總是尋個借口就走開,不過尚未有怡親王薨逝的消息,看來十三是挺過這一關了,至少我記得歷史上他是在雍正八年才撒手西去的。
等十四處理好德妃的喪儀回到遵化時,我已經可以在椅子上坐上小半時辰,也略微可以在院子里走上幾步,曬曬太陽啥的。然而我的嗓音是徹底廢掉了,雖然勉強可以發音,但是聲音仿若是兩塊石頭在互相摩擦一樣的粗糙和難聽,我索性盡日沉默,渾渾噩噩過著日子。
十四來看我時,雨寒正陪我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
“這么大太陽,怎么就坐在日頭底下。”他一見我就埋怨開了。
“給爺請安,爺吉祥。這是李醫生說的,福晉需要多曬點太陽,說是對恢復有好處。”雨寒忙上前行禮,也趕緊解釋一番。
我也向他微笑著點點頭,算是行禮。
“這幾日福晉身體都還好嗎?”十四問雨寒。
“回爺的話,福晉比前些日子好很多了,進的食也多些,也能小坐片刻,小走幾步。”
我一直朝著十四看,這次他去到北京,又是德妃薨逝這樣的大事,不出意外的話,他一定能夠見到十三的,他沒有理由繼續搪塞下去。
十四自然看得懂我的眼神,他輕輕嘆了口氣,揮了揮手說:“現在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我陪你看荷花去可好?”
我點點頭。
他拍拍手,好幾個仆役抬著一個滑竿從院外進來,他把我抱到滑竿上坐好,陪在一旁往花園的荷花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