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2日星期日磨難!
有時候,我們經歷磨難,只是為了更好的安慰他人!
《桃姐》里有一個細節,老人院里年歲最大的老婆婆,從來沒人探望過她,也不說話。有一天半夜,拎著一只印花的小包袱,死命地砸老人院的門“我要回鄉下,我要回鄉下”。
護士勸也沒有什么用。
老人院里的老花花公子挽著她的胳膊,慢慢地原地小跑,哄著她“好,好,回鄉下去”
老婆婆象個小孩子一樣,這樣跑著小圈,被安撫了。
《桃姐》的安慰,是這樣的一種安慰。
編劇Roger是電影的監制,這是他經歷的真實生活,在晚年怎么樣照顧家里的中風的老女傭的故事,寫的是年青孩子在老人突遇病痛時的覺醒,有一種“我給了她很大安慰”的心情,但我看時還是覺得某種與他的隔膜。
葉德嫻把這個隔膜道破:“我沒敢跟Roger談,我怕我會罵他”
她在現實中,去過桃姐住過的地方,“我看到那個房間我就很辛酸了,我覺得不應該這樣放在一個老人家在這個房間里。她的房間里面有一個洗衣機的,還有兩個大箱子,屬于她的就是一個床------你會讓你媽媽這樣做嗎?"
我說,演員為什么要想這些事
“我想了,我真的對不起,我會想的。怎么你不把這個老人家搬到靠近廁所的那個房間呢,也是空著的。晚上她要從這里走到那里去廁所,老人家,常常都是要小便的。”
這些是幾十年,幾代人來的習慣,Roger不自知,也許桃姐亦無自覺,葉德嫻知道這個老女仆已經是感恩的,跟大家庭合影時,人家讓她在第一排坐著,她又惶恐又歡喜。
我問葉德嫻“你知道她會這樣想,為什么還要替她心酸呢?”
她說“她是認命了,你可以過得好一點的,你知道嗎桃姐?在來得及的時候要對一個人好一點,不要將來后悔,不要,不要”
她演出這份心酸-----別人提起桃姐的名字象女傭時,她敏感得象被刺到一樣,身子向前一聳“我惹你了嗎?”,夜里柱著拐去公共的廁所,用衛生紙塞住鼻子,紙條掛在外面那種滑稽的棲徨.這個家族打算給她小房子安身,她對這樣的施予表現感恩,但又臉上無意流露的那一點疏離,她演出了也許當事人也不自知的酸楚。但了解了這個酸楚,好象又是對逝去的人的一點安慰。
2
戲里那個老花花公子,借錢,甚至騙錢去嫖妓。桃姐知道,還是給他三百塊,是覺得,這樣歲數的人,還能活多久呢?
葉德嫻談起這個細節連連搖頭說:“不要臉”
又問我“你怎么看?”
“我原來跟你想法一樣,但我恰恰是被你演的角色說服了……”
“啊,不,不要臉的”
大家都笑。
她個性如此,一塵不染。拍電影時不許抽煙打手機遲到,一律罰款,這次許鞍華抽煙,她當面指責,再抽,就直接轉身走人。羅大佑寫《赤子》給她唱,錄音后發表時,她覺得不夠完美,也出口指責羅大佑。
她律人律已都嚴格,兩個小孩子小時候不可以喝糖水,只能喝牛奶和水,因為懼怕她,把放壞的牛奶也全部喝掉。她也不能忍耐求全,她模仿電影里Roger看都不看她,伸手冷淡接住米飯的動作,“這樣子,我絕不可以接受,必須要尊重我”.孩子長大后,移民海外,她從不主動聯系“以前就是太主動了,才會破壞,現在不要了,不再要破壞了”,她只是象桃姐一樣保存著孩子幼年時的頭發和穿著,有的已經生銹。
我之前對她,除了聽過《赤子》,一無所知,采訪時才知道她在臺上落淚是因為這歌是想起兒子。她問我,那你為什么喜歡這個歌。
我想了一下,說:“這里面有我的體會吧……一生人有幾個,血脈跳得那樣近,相處如同陌生,闊別卻又覺得親……”
她接過話去說:“一個親人,他們不能相處,所以他們要離開。反而這樣,可以保持一點的尊重。因為跟一個人相處,真的不容易的事情,有的時候我跟自己相處,也很不容易。”
她一人生活,凌晨四點半獨自去山里,趕上香港說的暴烈的黑雨,一個人在樹下躲著,聞土地和樹被雨濺起來的新鮮的腥味,去觀星,拍日全食,看海豚,說自己不怕孤單,也不需要扮演別人眼中認為應該的樣子,只要能有尊嚴地離開人世就好。
但有一個瞬間,她說起有次在朋友家,那家小孩子三四歲,她進門時,孩子躲起來,她裝著沒看見,左找右找,孩子歡天喜地撲上來“他的眼睛里,是那種好多年不見又重逢的那個高興,真是天真,真是感動人”
她說起時臉上沉醉的柔和,牽得我心里抽動。這樣的時候,又怎么往下問呢?還需要往下問嗎?我也不知道。我只說了一句不是記者應該說的話:“我跟你打個賭,你一定是個好奶奶。”
她笑起來,又凝住了,感喟“命運吧,這就是命運”
采訪結束時,我站起來,準備走,她指放在我們身邊的玻璃杯,說“你不喝水的?”
我還沒答話,她自己笑了“我又來了”
我坐下,端著水杯:“聽你的,喝水,喝檸檬水,是不是?”
“給小孩子喝的時候,不要放檸檬,切點蘋果就好了,甜甜的……”
“好,我記住了,將來給他喝”
告別的時候,走到樓梯底下,已經看不見人了,她還回頭對我說“要觀星,去觀星哪”
現實中,葉德嫻孑然一身,但還是有劉德華這樣的人,理解她的狷介,揶揄她讓她開懷大笑,投錢給一個這樣不容易有回報的電影,能讓她在將晚年生命再一次投擲其中,得獎時單膝跪地把獎杯給她以示尊重。而在這部電影的結尾,那個老花花公子,怯懦地,閃閃縮縮地走進教堂,在桃姐的棺木上放上一小束花。
我們的人生,各得我們的安慰。
3
年前我做過一期節目叫《生命從45歲開始》,是講殘疾人的生存和感情的。
有位女性看完寫過短信給我,說當天晚上,她丈夫酗酒,父母責罵她,她在那樣的心情里,看了這期節目,覺得心里得到安慰。
一期節目,一個電影,什么也做不了,也無法解決人們的現實問題。但那種安慰是,你可以知道,世界上還有另外的人,也對生命誠實,他們經歷的痛苦或者心酸,你能了解,你覺得也能因之而被了解。
我們經歷磨難,是為了更好地安慰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