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下雪了！加件衣服吧！”一個穿了湘藍色云袖儒裝的女子繞過黃花梨穿鑿的踏雪尋梅花樣的屏風，柔柔的道，她的手里拿了一件雪白的狐裘，拿著狐裘的手與狐裘不相上下。
“你怎么出來了？不是讓你待在暖閣嗎？”那位公子道，可是卻并沒有半分惱色，反而是滿滿的笑意。
女子并沒有反駁，而是道：“我聽說，后院的梅花開了。”
“想去看？”公子起身接過她手里的狐裘，自己動手穿上，拉起女子的手道，“那我們便去！”
“哎！你急什么？”女子嗔道，“帶子都系歪了！”
她伸手去給他整理，他卻握住了她的手——“怎么這么涼？我給你暖暖！”
她掙脫他的手道：“天天抱著小火爐，哪里就涼了呢？”
“倒是我大驚小怪了？”他問，“這樣的天，的確太冷了些，要是去看花，該讓他們掃好雪，點上銀碳才好！”
“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的，人家掃雪還要等你說呢？”女子笑道，“那里早就準備好了，只等著你這個大詩人了！”
“是嗎？可是外面還是太冷，得穿厚些才好。你這也太薄了些，來，跟我一起走！”他伸手去拉她，把她裹進自己的狐裘里，“暖嗎？”他問。
她已經(jīng)羞紅了臉，“我不用！”
“走吧！等他們再回去給你拿還要好久呢！我們不等了！”他裹挾著她走，步子卻并不大。
她低著頭，任由他拉扯著，不說話。
“又下雪了呢！聞梅！”他嘆道，“你看！”
他伸出左手，接住了一片大大的雪花，送到她的面前：“你看！這雪花可真大呢！我從小到大還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花呢！”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手心里的雪花融化，道：“公子也喜歡這樣柔弱的東西嗎？”
“阿梅不喜歡嗎？”他反問，“這樣美得東西，托在我的手心，怎么敢不憐惜呢？”
聞梅沒有答話，而是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灰蒙蒙的，雪花正無休無止的飄落下來，地上一尺厚的積雪本已經(jīng)掃開一條小徑，如今已經(jīng)又被白雪覆蓋，有凜冽的寒風吹起，雪花打著轉(zhuǎn)兒，飄揚下來。
她回頭看著開路，兩行腳印，一雙大的，一雙小的，最后目光定在了腳下，輕輕的道：“我不知道，這場雪后，我是不是還會與你在這里。”
“你在想什么？不會的，你一定會留下的。”他道，“我愿意對天發(fā)誓，如果我明揚……”
她捂住了他的嘴，哀求道：“不要說……不能說……”她松開手，眉目間徒添了傷悲，“我的去留，不是你我說了算的！公子大才，不應(yīng)該留在這窮山惡水之地，而我，就如同這雪花一樣……”
“她給你傳信了？要你回去？我不會同意的！”明揚道，“就像你說的那樣，既然你對大局起不到什么作用，她又怎么會為難你呢？就安安心心呆在我身邊，好嗎？”
“可是——公子的命不在這里，我不能夠因為一己私欲而毀了公子！那樣的后果，聞梅承受不起。”聞梅道，“更何況，先皇已經(jīng)入葬，云美人已經(jīng)入了明泉寺，過不了多久，你們就可以團聚了，那時，你又如何面對云美人呢？”
“你以為我喜歡的是云美人？”他又氣又笑的道，“難道你沒看出來，我喜歡的是誰嗎？”
“可是那是你跟公主的交易——”她急道。
他用食指抵住了她的紅唇，輕聲的道：“可是我愿意把交換的人換成你。”
換成我？這是真的嗎？可是這怎么可能呢？他要的人是天上的云，而我，是地上的泥，卑微低賤，如何能夠取代她？
如果讓公主選擇，她一定會選一個更聰慧，更有能力，更能夠牽住公子的心的人吧？公子就像那即將升起的太陽，有了那樣的女子的扶持，再有了公主的幫助，他必定位極人臣吧？到手的權(quán)勢，公主怎么會說放手就放手呢？公子，一定是她選好的接手的人選吧？要不然——要不然為何要他離開姑蘇，躲開那場皇位之爭？
聽說，那一夜，不少人死在了江湖劍客劍下——誰知道是私仇還是攜怨呢？誰知道是為了那所謂的正義還是哪個人的一己之私呢？
“聞梅，你在想什么？”明揚道，“把事情交給我，好嗎？不要擔心。”
“可是我忍不住去想。”聞梅低聲道。
忍不住，忍不住去擔心和你的未來。是我奢求太多了吧？本是低微的婢子，卻奢望與天上的皓月并肩，怎么能，不傷心傷神，失魂落魄呢？
“看，在這里就能看到梅花了！多美，就像你一樣。”明揚道，他送開她的手，她還保持握著她的手的姿態(tài)——他走了兩步，又回來，解下狐裘披在她身上，然后抬頭尺厚的積雪，折了一枝梅花。
紅色的梅花像一團小小的火焰，映紅了她的臉，她看著他手里的梅花，他看著她，一步步回到她的身邊，輕輕的戴在她的發(fā)間，“真是的人比花嬌。”他輕輕的在她的耳畔道。
他重新?lián)硭霊眩砩系陌滓屡c滿天滿地的雪花一個顏色，而她頭上的紅梅，分外耀眼。
梅園里，全是梅花，開的，已經(jīng)開過了的，將開未開的……
沒有蜂蝶纏繞，獨自芬芳，可有那看花人，為我一嘆？
“我從未看上過云美人，她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借口。我清楚的知道，要想報仇，滅了宇文氏，就只能讓大楚滅了大周。那時，我在紅袖坊里，看遍了人生百態(tài)，我猜到了長樂公主就是鳳九歌，如果我得到她的幫助，一定會實現(xiàn)自己的夙愿。”他道，聲音像是來自縹緲的天際。
她有些詫異的看向他，她記得清清楚楚靈兒姑娘說過，明揚公子心心念念的女子是大楚皇宮里呼風喚雨的云美人？靈兒姑娘說，要好好保護明揚公子，本本分分，做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你知道嗎？如果一個男人真的愛一個女人，就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她，不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如果我真的愛云美人，此時此刻，我該在姑蘇。”明揚看著她的眼睛，認真的道。
“我長得像她？”聞梅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他屈指在她的額上彈了一下，“可是你不是她，我看到的是你。那日你撞到我的身上，你嚇得驚慌失措，而我，看到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傻姑娘。”
“公子！梅姑娘！外面有人來了！說是拜訪故人！”外面管家叫道。
他們住在三進院里，只有幾個下人，生活起居由下人打理，尋常不出去。更關(guān)鍵的是，這里是楚巫山莊的產(chǎn)業(yè)，此時有人來訪，管家肯進來通傳，來的人，定不一般。
“請進來吧！”明揚道。
外面管家應(yīng)了一聲，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聽見銀鈴一般的笑聲：“梅姐姐小日子過得舒心，可還記得我？”
聞梅驚喜的去看，是個身材嬌小，著了青藍色騎裝，披著大黑斗篷的女孩子，摘下帽子，不是在白府一直與自己朝夕相伴的月巧又是哪個？
“巧兒？”她驚喜的迎過去，月巧和她抱了一個滿懷，月巧笑道：“好姐姐松松手吧！在不放開，我沒被三日三夜的趕路累死也要被你勒死了！”
“月巧姑娘從哪里來？”明揚問。
聞梅有些不好意思的放開手，想要拉著月巧問幾句話，卻又知道她千里迢迢來此，定是有要是來告知，不得不忍住，可是心里又打起了鼓來——萬一公主讓明揚公子回姑蘇，自己怎么辦呢？雖然知道自己的使命，可是心還是不由自主。
“我來是送新修訂的史書給公子看的。”月巧笑著從懷里取出一本書來，遞給了明揚公子。
明揚接過，打開觀讀，只見那書只不過寥寥幾頁，大部分都是空白，僅有的字寫的是：
“宣德二年，朝陽嫡長公主下嫁北夷，路遇宇文氏賊黨，為鳳氏所救，以身相許于鳳家家主忘笙。
宣德四年朝陽公主誕長樂公主，歿。長樂公主養(yǎng)于草野之家，得鴻儒青睞。溫文卓爾，敏慧知禮。
宣德二十年長樂公主歸京，得皇寵，加封長樂公主爵。公主建望江樓，廣攬?zhí)煜掠⒉牛瑸槊擞⒔芩潯?/p>
宣德二十二年，寧康元年，公主與嘉靖王大婚，宣德帝崩，亂民作祟，嘉靖王平亂殞，公主懷六甲而佐新帝，新帝加王以封王爵，太子禮葬皇陵，賜公主以明榮嘉靖王妃號，加封賀蘭大掌司，參與大楚政務(wù)。世無其二。
大楚北征，平宇文氏叛賊，公主北上晉城撫民以實夫君意愿，過飛鴻關(guān)，染時疾，母子具歿。帝哀之，合葬之。時，天降大雪，道路不可察。”
“這是——公主真的——”明揚公子有些不敢相信的道，那個女子真的會——死嗎？
“公主說，這史書都是寫給活人看的，還希望公子潤色潤色。”月巧道，“這兒的梅花可真香呢！公子若是喜歡，大可以留下來，開門授課，不說學習那孔夫子杏林三千，我們來一個梅園一百就好！”
“公主說公子可以不去姑蘇？”聞梅道，她的眼里滿滿的都是急切。
“姐姐想知道？那要叫我一句好妹妹才是！”月巧笑道。
“好妹妹，快告訴我！”聞梅道。
“好啦！告訴你就是了！公主說，來去自由公子心意，那不就是去與不去皆在公子一人了？”月巧道。
“可是姑蘇那邊——”聞梅有些遲疑的道，她不知道為何公主會做這樣的決定。
“新官上任還三把火呢，更何況是皇帝？明揚公子雖然才華橫溢，但是他曾經(jīng)為公主鳴不平，新帝心里豈能不計較？縱使他能做到忠臣，新帝卻不會與他做賢君。公主這是惜才啊！”月巧道。
“是我太糊涂了。”聞梅道，卻原來還有這一關(guān)節(jié)，但是自己憂心過重了。明揚公子入仕，前途有限，留在草野，傳課授業(yè)，以他曾在金殿上力駁群臣的氣節(jié)，定能夠引得他人慕名而來，也能夠名傳千古。原來一直是自己在局者迷。
“那就請月巧姑娘告訴公主，明揚愿意留在平城，為公主撰寫史書！”明揚作了一個長揖道。
我們留在平城，春看飛絮穿花，夏觀接天蓮葉，秋品木樨暗香，冬賞紅梅映雪，豈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