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候,禹月娘將飯菜端到桌子上,是爺爺愛吃的酸湯手搟長面。調湯汁的醋是城東頭老米齋的,這醋是黃米釀成,老遠就能聞到一股無五谷的濃郁醇香。碗底里臥了一個溫潤如玉的荷包蛋,小菜是涼拌三絲,其中有胡蘿卜絲兒、薄薄的豆皮切的絲兒、淀粉絲兒,禹月娘還灑了香菜末子和蔥花,看上去紅綠相間,搭配清新。
禹月娘像平時一樣,給爺爺一碗,自己一碗,爺爺的飯裝在一個大號青花瓷碗里,自己的則是一個小巧的白釉瓷碗。她擺好筷子,過去攙扶爺爺。
爺爺竟然還保持著白天的坐姿,硯臺里的墨汁干了,毛筆頭上的墨汁也凝結了。她將毛筆插進筆筒,輕輕卷起宣紙,用濕抹布給爺爺擦了手,扶他起來,離開方桌,到餐桌邊去。
但是爺爺不起來,搖搖頭,啞聲說:“我不吃,一點都不餓,你自己吃去吧。”
禹月娘一扭身子,撒嬌說:“爺爺不吃我也不吃,月娘一個人吃飯一點都不香。”過去她經常用這一招嚇唬爺爺,挺靈的。
奇怪的是,這次爺爺沒有依順她,他咳嗽一聲,硬著嗓子說:“不香就不要吃了,把碗筷收了吧。”說完不理睬月娘,扶著椅子扶手慢慢地站起來,看樣子想要到床上去,卻沒有叫月娘上前攙扶。
月娘冷冷看著,看見爺爺自己掙扎著邁開半步,便無法站穩搖搖欲墜了,她慌忙沖上前一把扶住,爺爺不說話,喘著氣緩一會兒,依靠月娘的攙扶一步一步走到床邊,又慢慢地爬上床,在枕頭上睡下了。
爺爺不吃,禹月娘也沒心思吃飯,就端起變涼的飯菜放回廚房,鍋灶也不洗了,一個人坐在屋檐下悶悶地想心事。
坐了一會兒,月亮上來了,清涼涼的光灑下來,老院子便全部籠罩在一片清輝當中。花木茂密,月光透過樹枝花朵灑下來,地面上斑斑駁駁的,院子里越發顯得清幽靜謐了。
天上起了云彩,像棉花絮,絲絲縷縷漂浮著,一會兒將月亮擋住了,月亮便在那一團棉絮里匆匆地奔跑,直到跑出來,這才停下腳步,靜幽幽看著地面上的禹月娘。
禹月娘也看著月亮,看著看著心里無限地傷感起來,為了什么傷心呢?為盼了整整一年才來的那封出錯了的信嗎?為爺爺忽然變壞的情緒嗎?還是為自己寂寞的少女情懷?她說不清楚,但就是很傷心,這傷感水波一樣,涌上來便無法抑制,一波一波在心間翻滾。
“為什么,為什么我和別人家孩子不一樣?別人家里都有爸爸媽媽兄弟姐妹,一家人親親和和過日子,多叫人羨慕呀。還有,別的孩子都去學校念書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路不停地念下去,我卻是一天學校都沒有進去過。為此我問過爺爺,為什么不叫我念書?爺爺總是說‘你有病,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你不能去學校,那里太亂了,對你的身體不好。你留在家里一樣也能念書,爺爺教你。’”
事實上爺爺一直在教她,像古時候的私塾,爺爺是先生,她是唯一的學生。在爺爺的悉心教導下,她早就學完了小學和初中的全部課程。現在正在學高中部分。爺爺教學有個特點,就是突出重視漢語中的古詩詞,所以她現在的漢語文化素養遠遠超過了同齡人。
爺爺還叫她練毛筆字,從描紅到臨帖,她已經堅持了十來年了。
爺爺還教她學習音律,彈奏古箏,她的古箏水平如果去外面參加級別考試,估計也是同齡人當中的佼佼者。
“僅僅是信封上錯了一個字,為什么爺爺就斷定是寄錯了地方?明明寫的是我們家的地址啊,還有寄信人地址上的那一串英文字母,明明和過去每一封信上的英文字母一模一樣,爺爺憑什么就斷定這不是給我們的信?就算不是我們的信,果真寄錯了,爺爺也沒必要這么憂心忡忡啊,連飯也不吃了,就那么呆呆地枯坐了一個下午?這是為什么?為什么……”
爺爺床上傳來鼾聲,一陣長一陣短,長短交替。爺爺只要睡著就會打鼾,說明他已經睡著了。
禹月娘心頭忽然一亮,是啊,爺爺睡著了!她何不講那封信偷出來,拆開了看一看,看里面到底寫了些什么?
那封信就在花瓶下面,她看見爺爺壓了進去,和這些年積攢的那些信放在一起。
她脫下鞋,躡手躡腳地進了門,慢慢挨近方桌。月光透過薄薄的紗織窗簾透進來,屋子里浮著一層淡淡的光暈。她提著心,踮起腳尖,慢慢抬起花瓶底座,將信一張一張抽出來,好幾張呢,最上面是那個沒有拆開的信封。
禹月娘將信和信紙捏在手里,一步一步往門外退,月光落在爺爺臉上,爺爺仰面躺著,鼾聲持續響著,他睡得很沉,看來白天的枯坐讓他很累很累。
終于移到門邊,禹月娘慢慢地跨過門檻,出了門,怕驚動爺爺,不敢關門,就任由它敞開著,她趕緊跑回右側自己的小屋。
禹月娘將房門緊緊匣上,拉亮燈,這才松開攥在手里的信。
信紙一共八張,每一張都寫滿了英文字母,她瞅了瞅,不認識。
這些年爺爺教她念書,語文數學物理化學自然科學,什么都教,唯獨不教外語。爺爺的英文水平不會低,因為他能讀月娘爸媽從美國寄來的信,可是為什么不給月娘教呢?每當月娘這樣追問時,爺爺不是含糊其辭,就是斥責她其它的課程沒有學好,等學好了自然教她外語,現在學習為時過早。月娘覺得奇怪,說“我問過外面那些孩子了,他們小學就開始學英語了,他們說學英語要乘早,遲了學起來困難得多!再說,您不是說月娘將來要隨著爸媽出國嗎?您不教我學英語,到時候我什么都不會,怎么和外國人交流?”這時候爺爺的臉板起來了,揮揮手叫她去練習字帖和古箏,別和大人爭嘴。
禹月娘就默默地練習去了,這么些年,她竟然連一個英文字母都不認識。
她有些遺憾的抖了抖信紙,一張一張重新整理好,這都是這些年父母從美國寄來的,一年一封信,每封信里只有一張信紙,正方兩面都寫滿了字。字里的大意爺爺都給她翻譯過,她對這些沒興趣了。
興趣在今天剛到的這封信上。
禹月娘拿著信封,手有些顫抖掀起窗簾望望外面,月光很好地照著,沒有人前來打攪,只有她一個人。她深吸一口氣,用平日里縫衣剪紙的一把小剪刀輕輕地剪開了信封。她早就打算好了,沿著信封邊沿剪開,取出信紙看一看,然后再裝回去,用膠水將信封重新粘好放回花瓶底下去,爺爺保準察覺不出。
信封剪開了,她緩緩地抽出信紙。
禹月娘愣住了,信紙上沒有文字,是空白的。
這怎么可能?
她趕忙打開來看,正反兩面都沒有文字。
沒有開頭、問候語、正文,也沒有落款和日期。
只是一張空白的信紙,紅色的印刷線一條一條排列著,寂寞地延伸著。
禹月娘反復看著信紙,心頭一片迷茫,喃喃地自問:“為什么?為什么會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