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花子使勁扯住禹月娘央告道:“行行好吧姑娘,行行好,給點錢吧,可憐可憐我……”
禹月娘下意識地從凳子上站起來,趕緊往后縮身子,叫花子卻扯住她不放,一個勁兒央求著:“給點錢吧,可憐可憐我……”
禹月娘慌忙去摸衣兜,然而她的兜里哪有一分錢呢,她從來都不上街買東西,家里所有吃的穿的用的物品都是老馮叔外出采辦,要不是爺爺在為她講小學數學時用到了元角分,才叫老馮拿來些硬幣和紙幣教她認識,她可能甚至對錢都沒有概念。
禹月娘將自己全身上下的衣兜挨個摸了一遍,乞丐眼巴巴等著,目光里充滿了熱切的希望。
禹月娘實在不忍心就這樣拒絕他,便將衣兜翻出來叫他看,乞丐掃一眼便泄氣地松開了手,這時候紅鼻子不耐煩了,瞪大了眼,揮揮手說:“你怎么又來啦?去去去,誰允許你進來的?”
乞丐害怕紅鼻子,趔趄著身子便走。臨出門卻回過頭認真看了一眼禹月娘,禹月娘也正認真地瞧著他。他的打扮和所有常見的乞丐一個樣,又臟又爛,蓬頭垢面,身上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禹月娘和叫花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兩個人同時瞪圓了眼睛。
叫花子疵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禹月娘卻沒有注意到那牙齒,她遇上了一雙奇怪的眼睛,她在心里“呀”了一聲,這目光怎么會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尤其看人的時候,習慣性地眨巴眨巴著,眼神濕漉漉的,叫人看著有說不出的親切。順著眼睛往下看,高挺的鼻子下一張闊大的嘴巴,下巴尖尖的,下頷上露出一圈兒淡淡的胡須。
禹月娘在心里叫了一聲,這個人她在哪里見過,真的見過,不然怎么會覺得如此眼熟呢?
可是究竟在哪里見過的,卻想不起來。
他六十來歲的樣子,可能常年乞討幸苦,加上時不時挨餓受凍,頭發脫了,露出一個光禿禿的瘦腦袋。
老乞丐也盯著禹月娘看了一陣,一瞬間眼神里閃現過一絲驚喜的光彩,但僅僅是一閃而過,他很快就恢復了一個乞丐該有的神態,佝僂著身子不大情愿地慢吞吞退出張三瘋酒吧的玻璃門。
紅鼻子早不耐煩了,沖著門口“呸”一聲,說:“滾得越遠越好!”
老乞丐聽到了,不走了,回過頭來,一張臉被瞬間涌上的憤怒折磨著,他也呸了一聲,將一口痰吐在當街上。
紅鼻子惡狠狠哼了一聲。
老乞丐不敢繼續糾纏,轉身走開幾步,禹月娘以為他就要這樣走遠,誰知他又站住了,破口罵道:“別看你小子混得人模狗樣,肚子里裝著什么壞水我可是一清二楚。你們這些人喪盡了天良,小心終有一天遭到報應!”
紅鼻子一把拉開門沖出去,喊道:“你說什么?你在說什么?老家伙活得不耐煩了吧?又想進局子里吃官飯了吧?我警告你,這一回進去可不是三年五年,保準關你一輩子!”
老乞丐一聽這話暴跳如雷,又在地上吐一口痰,用腳蹭著,故意惡心紅鼻子,還不解氣,冷笑道:“姓于的你別猖狂得過了頭,小心會遭天譴的,不是不報,是時候不到!”
紅鼻子徹底被惹怒了,一把拉開門追出去,老乞丐拉著一條腿沒命地逃遠了。
禹月娘一直看著這一幕,最后才發現老乞丐原來是個瘸子。
再看紅鼻子一身橫肉,肥頭大耳,卻這樣對待一個上了年歲的乞丐,禹月娘忽然對他說不出的厭惡,感覺呆在他這酒吧里也是一種難受,便焦急地望著玻璃外面,盼望老馮快點出現帶她回去。
這時候簾子一掀,阿魚從里間奔了出來,手里捏著一塊錢,急匆匆出了門向巷子盡頭追去。
紅鼻子冷冷哼了一聲。
一會兒阿魚返回來了,樣子怯怯的,含著胸抱著手往里間走,看樣子很怕紅鼻子。
紅鼻子大聲喊道:“阿魚你站住,你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又拿錢送那個老東西啦?”
阿魚站住了,不敢直視紅鼻子兇巴巴的臉。
禹月娘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人,這才看清阿魚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偏瘦,頭發有點長,發梢朝前面梳著,有幾根頭發搭在前額上。鼻子上架了幅眼睛,鏡框粗而大,鏡片下一對眼睛不大不小,但是閃爍著靈氣。再看鼻子,沒有紅,也沒有紅鼻子的鼻子那樣大。禹月娘想:“他和紅鼻子什么關系呢?不像父子,也不像老板與伙計,究竟是什么關系呢?”
紅鼻子揪住阿魚不放,阿魚小聲說:“我只是看著他實在可憐,就給了一塊錢,叫他買個餅子去充饑吧。”
紅鼻子吃吃笑了,眼里翻出惡毒的神色,嘲諷道:“照你的意思一塊錢很少是不是?根本不值一提是不是?可是你想過嗎,每天一塊錢,天長日久下去,那是多少?我這又不是慈善機構,我憑什么養活他?”他一激動,口水四濺,都濺到禹月娘的臉上來了。禹月娘反感地退后一步,伸手擦臉。
紅鼻子不依不饒,繼續訓斥:“你吃著我的穿著我的,已經很夠意思了,你還好意思拿我的血汗錢去可憐別人,我看你還是可憐可憐你自己吧!”
禹月娘驚呆了,想不到紅鼻子會對這個少年罵出這么過分的話來。
阿魚的頭埋得更低了,不敢再解釋,乖乖聽著。
紅鼻子不耐煩地揮揮手,阿魚得了放赦一樣,一溜煙進了里間。
這時候有人進來打酒,紅鼻子站起來打點生意。
禹月娘過去掀起布簾子往里看,里間套著一間房,房屋里擺著幾張桌子,桌上有酒壺和酒盅,看來是喝酒的地方。白天不是酒吧生意興隆的時候,也沒酒客光顧,屋頂的吊燈關著,光線暗沉沉的。在一個桌子的角落,一個高腳凳子上坐著阿魚,眼前的桌子上擺著筆墨紙硯。
禹月娘瞧見這一幕愣住了,不等人家許可便走過去查看,盛墨汁的不是硯臺,而是一個塑料盒子,毛筆也是最普通的那種,沒有宣紙,字寫在一摞報紙上。吸引人的是摹本,不是別的,卻是李斯的《泰山刻石》。
《瑯琊臺刻石》和《泰山刻石》都是秦朝宰相李斯留下的。爺爺很喜愛這些作品,早些年臨摹《泰山刻石》,去年開始換作了《瑯琊臺刻石》。
原來這個叫阿魚的少年也愛好書法,也是小篆,而且已經達到了這么高的水平。
禹月娘瞅著報紙上的墨跡,便斷定和那小黑板上的小廣告出自同一人之手,都是這個阿魚的手筆。
阿魚看一眼禹月娘,便知道不是顧客,就不再理睬,正襟危坐,提著筆在報紙上一筆一筆臨摹起來,態度認真得近乎虔誠。
禹月娘不敢出聲打擾,悄悄站著看。
看一會字,再看寫字的少年,要不是親眼見到他寫出字來,她真不敢相信這樣文弱的少年會具備這么深厚的書法功底,這需要下多少年苦功夫呢?!爺爺為了督促她練字,想盡了辦法,但是她淘氣,生性好動,根本靜不下來,爺爺常常獨自嘆息,說:“現在人心不古,人人浮躁,靜下心來全心全意熱愛書法者少之又少啊!”
禹月娘沒想到在這不起眼的小巷子深處的酒吧里,會藏著這樣一個少年,要是回去告訴給爺爺,他不知會有多驚訝呢!尤其這少年練的和爺爺一樣,同是小篆,還有,兩個人筆下的字竟然具有相近的氣質,這可最難得了。
她忽然有點可憐這少年,一個用報紙練習書法的人,說明生活是拮據的,買不起宣紙,只能在報紙上湊合。而爺爺說過,說好字就要用最好的文墨來書寫,就像美麗的女人,需要上好的衣飾來裝扮一樣。
阿魚埋頭寫他自己的,始終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眼身邊的禹月娘,好像他身邊壓根就沒有多出一個人來。
禹月娘忽然心頭靈光一閃,緩緩說:“《泰山刻石》,又名《封泰山碑》,是秦始皇二十八年巡狩泰山時所立。石碑四面環刻,其中三面為秦始皇詔書,一面為秦二世詔書還有大臣的名字。《史記?秦始皇本紀》里有詳細記載。原刻石立在泰山玉皇頂南沿碑亭處,明代嘉靖之后流落到碧霞元君祠西墻外的玉女池旁,當時僅僅留下秦二世的詔書四行二十九個字。到清朝雍正年間又被移到碧霞元君祠的東側。乾隆五年,碧霞祠遭到火災,石碑不見了……”
不等禹月娘說完,阿魚抬起了頭,呆呆看著禹月娘,目光里很快露出驚喜交加的光彩,整張臉上也泛出活波的喜悅來。他驚奇地仔細打量這個女孩子,好像不敢相信這個陌生女子竟然懂得書法,一口氣說出這么多關于小篆的知識來。他酷愛小篆,這些常識自然早就熟爛于心的,但是在日常生活中,身邊的人幾乎沒一個喜歡小篆,連基本的欣賞都不會,更不要說一口氣說出這么多小篆的典故。
“你是誰?也喜歡書法嗎?練習過嗎?”阿魚幾乎是一口氣追著問出來的。
問出來后,他才發現自己問得愚蠢了,一個不喜歡書法沒有練字經驗的人,怎么會認識小篆、會看出他正在臨摹的是《泰山刻石》并且毫不費力地說出了這部作品的來源?!
他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禹月娘剛要和阿魚攀談,忽然門外傳來老馮的聲音,喊她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