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月娘正在門外猶豫,忽然傳來爺爺的聲音:“月娘啊,一整天都沒有見你,你跑哪兒去了,也不來給爺爺泡杯茶,也不帶爺爺去解大便,我憋了一天,難受死了。”說完一個勁兒咳嗽起來。
禹月娘心頭一顫,忽然心里有點愧疚,便拋開胡思亂想,沖進門去扶起爺爺往側屋的茅房里走。爺爺行動不便,小便他自己能解決,坐在椅子上用一個瓶子接了,然后由禹月娘或者老馮叔拿出去倒掉,這解大手的事情很困難,他一個人根本無法完成。
爺爺的身子輕飄飄的,雖然高大,但是清瘦,禹月娘攙扶著不費什么勁兒。解完了手,又攙回來往椅子上坐的時候,禹月娘的目光掃了一眼花瓶,花瓶還是那樣放著。沒有異樣,她偷偷舒一口氣,覺得爺爺一定還沒有發現壓在花瓶之下的信件消失的事情。
爺爺坐下來又開始練字。
眼前擺的依舊是李斯的《瑯琊臺刻石》。
禹月娘心頭忽然一動,忍不住說:“爺爺,您說這世上有沒有兩個人能寫出字體相同的小纂來?沒有差別,完全一模一樣!”
爺爺頭也不抬,說:“即便都是小篆,但是要兩個人寫出一模一樣的效果,不太常見吧。就像一對雙胞胎,即便是同卵雙胞胎,也沒有長得完全一樣的,總是有著最細微的差別。”頓了頓,問禹月娘為什么記起問這樣的問題。
禹月娘知道說出來一定會暴露她去過醉鬼街的事情,也暴露了老馮叔,就干咳一聲,撒著嬌說:“沒有為什么,就是忽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說完見爺爺好像有點不相信,趕忙說:“今天我背誦晏殊的詞,用了心背,記住了好幾首呢,要不要給您背背?”說完也不等爺爺點頭,便搖頭晃腦朗聲背誦起來:“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爺爺聽完了呵呵笑起來,說:“不錯嘛,看來真是用了心呢。怪不得今兒一上午沒見你人影子,原來藏在樹叢里用功呢,學文化就得有這種精神,能靜下心,肯下苦功夫。呵呵呵!”
爺爺的笑聲和過去一樣,爽朗,慈祥,充滿陽光,給人很溫暖的感覺。
然而,禹月娘的心頭飄過一團陰影,她暗暗偷看爺爺的臉,還是她從小就熟悉的瘦高臉頰,高挺的鼻梁,鼻梁上戴一副石頭眼睛,上身穿一件中式老布衫,整體給人一副飽學之士的儒雅印象。
小時候禹月娘覺得爺爺的模樣打扮很有特點,像古書古詩里那些文人學士,不像老馮叔那么邋遢,也不像大門外鬧市區那些靠在月城老城墻根下曬著太陽聊天的老頭兒。爺爺比別人多一份書卷氣,像個智者。
但是禹月娘想到了那些信件,想到了由此引發的一系列奇怪的事件,她忽然覺得爺爺儒雅的外表下可能還掩藏著更為深刻的東西,這一感覺那么強烈地刺激著她,她覺得爺爺和她的親密感情裂開了一道縫,而且這裂縫正在慢慢地擴大。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爺爺累了,禹月娘扶他去床上躺下休息。
然后禹月娘在爺爺坐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又忍不住掃了一眼花瓶,這個花瓶從她記事起就擺放在桌子上,十幾年來似乎從沒有挪動過。她也早就習以為常,也從沒有好好打量過它。
爺爺面朝里睡著,發出輕微的鼾聲。
禹月娘望著花瓶,目光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蕩蕩的,總是不能安靜下來。
禹月娘的目光一會兒停留在爺爺寫出的小篆上,一會兒移到花瓶上。花瓶的肚子圓圓的,脖子細長,整體像個圓潤的美女身子,亭亭玉立在那里。
這是青花瓷,據說很名貴,爺爺吩咐過,說輕易不要碰它,打碎了很可惜的。
她除了昨夜來拿走那些信件,還從沒有用心留意過它。
現在禹月娘定睛看著花瓶。
忽然,她看見瓶底露出一點紙頁來,淡褐色的紙張,很陳舊的樣子,只有一個邊角露在外面,要不是仔細看很難發現。
她看床上,爺爺老樣子睡著。
禹月娘的好奇心上來再也難以控制,伸手夾住那個邊角,一點一點往外拉,慢慢拉出一整張紙片。
卻是一張照片。
很老很舊的照片。
看樣子是八十年代的那種照片,邊上留著鋸齒形花邊,照片里是一張全家福。
照片的畫面十分陳舊,甚至顯得暗淡,上面一共十八個人,是集體合影,全身照。中間的椅子上左邊是個老漢,穿一身青色布衫,戴一副石頭眼睛。右邊是個身材嬌小的老太太,也是一身青色衣褲。前面是幾個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大家挨在一起。最后面一排站著幾個成年男女,其中一個男人戴了副玳瑁邊近視眼鏡,顯得文質彬彬的。四個中青年婦女都長得很漂亮,尤其最右邊那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更比別人顯得膚色白凈一些。
所有的女人女孩都編著辮子,所有的男人男孩子都留著平頭。
大家目光炯炯地望著前方,就像在望著照片外的禹月娘一樣。
“這是什么人的照片,我怎么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禹月娘捧著照片疑惑了。
看背面,是那種老式相紙。
看正面,十八張面孔帶著集體照特有的那種呆板和模糊神情,大家的衣著分明是八十年代的常見款式。
這是一張很早的照片,拍照的時間大概在八十年代。至于哪一年,就看不出來了。
禹月娘抬起頭看看四面的墻壁,爺爺的房間四壁除了掛滿字畫外,還有一個不大的相框,紅色木頭邊框,兩層玻璃表面,里面夾著照片。都是禹月娘的,每年晚秋禹月娘生日的那天,爺爺都要老馮叔帶來一個照相師,在院子里為禹月娘照相,坐著的站著的,叉起手指做一個“耶”的手勢的,雙手抱住腮幫子做發呆樣子的,花樣繁多,應有盡有。照相師知道很多照相的姿勢,他抓住禹月娘僵硬的胳膊,指點她怎么擺姿勢。
閃光燈嘩嘩閃著,禹月娘的各種姿勢就定格在了相紙。,現在興起數碼機子了,去年秋季那個年輕的照相師掕來的就是一個黑色的數碼機,這種機子不用閃光燈,也不用老式的膠卷,對著人啪啪啪按快門就是了。
禹月娘的照片洗出來后,爺爺就挑一張最好看的,取下相框夾進去。其余的禹月娘自己收起來。爺爺墻上的相框里全都是禹月娘的照片,從一歲時候起就有了,每年增加一張,現在變成了十五張。每年爺爺往里面夾照片的時候都念叨說:“又長了一歲啊,我的乖孫女兒!你長一歲,爺爺就老一歲,歲月不饒人啊!”
奇怪的是爺爺自己從來不拍照片,也沒有懸掛照片。
禹月娘問過爺爺為什么不照相,爺爺總是呵呵笑著說:“小姑娘喜歡照相,照出來留著臭美,爺爺是老頭子啦,還照什么相。照不照都一樣!”
禹月娘捧著照片,一一辨認這十八張面孔,遺憾的是那時候的拍照效果遠沒有現在清晰,每一張面孔都是神情模糊的,只能看出五官的大概輪廓,再細致的話就無法辨認了。
中間那對老夫婦大概是六十來歲,前面的孩子們有十來歲七八歲的,也有三五歲的,還有個小女孩坐在孩子們中間,頭上扎一對小辮子,小眼睛笑瞇瞇的,看樣子不會超過兩歲。
禹月娘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后排右邊那個婦女身上,留戀著徘徊著,總覺得這女人身上有一股特別的味道,使得她在眾人中間有點與眾不同。什么地方不同呢?禹月娘耐心觀察,衣飾嗎?不是。長相嗎?也不是。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對,就是一種感覺。這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她將這個婦女看了又看,她的下半身被前面的人擋住看不見,只露出上半身,臉上好像在笑,笑容微微的淡淡的,不是為了照相而刻意擠出來的那種虛假的不自在的笑,而是從心底里流露出來的,很自然的笑。
禹月娘對著她也笑了笑。
真是奇怪,她忽然覺得這女人很親切,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親人一樣,雖然從未謀面,但是感覺很早就跟她相識了。
這是為什么呢?
這是誰的全家福呢?
禹月娘想問問爺爺。一想這一問爺爺肯定要追問哪里來的照片,如果說出花瓶底下壓著的,爺爺要是挪開花瓶看看呢,可不就發現了信件消失的秘密?還是不問的好吧,禹月娘將照片對著花瓶底座的縫隙悄無聲息地插進去,直到完全推進去,看不到那個邊角了,舒一口氣,躡手躡腳溜出爺爺的房間來。
禹月娘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翻出保存的照片來,上百張照片,裝了滿滿三大相冊子。
禹月娘慢慢翻著相片看,看自己在不同的年紀穿著不同的衣裳梳著不同的發式,做著不同的姿勢,臉上帶著不同的表情,留下了不同的記憶畫面。
能看到自己這些年的成長歷程,也能看見這種歷程中的歡樂與孤獨。
她總是孤零零一個人玩,一個人過家家,一個人捉迷藏,一個人拍照,除了年邁又殘疾的爺爺,怎么就沒有一個親人來相伴著她呢?
禹月娘一張一張摸索著照片,摸著照片里自己稚嫩的臉,去年秋天那張照片里的女孩子明顯長大了,變得亭亭玉立,臉上也出脫得很秀氣很有大姑娘的味道,而小時候那幾張,臉上帶著明顯的嬰兒肥,神情傻呵呵的。她盯著最小的那張看,一歲還是兩歲,已經分不清楚了。穿著開襠褲,白胖胖的小腿露在外面,嘴里只有很少的幾顆牙,白生生的。
忽然,禹月娘心頭一跳,抓起兩歲那張照片,一個念頭在心里閃過:兩歲的自己,怎么和那張全家福里的小女孩有點像?不是有點,而是很像!
禹月娘抓起照片反復辨別,真的很像,就像是如同一個人穿了不同的衣服拍出的照片。
這是怎么回事呢?
禹月娘望著照片呆住了,而照片里幼年的禹月娘望著面前已經長大了的自己,一直傻乎乎笑著,一副亙古不變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