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命運很不幸,死得極為悲慘。
但是趙高那個宦官,雖然能戕害李斯的生命,可是無法抹殺他在書法史上的價值。
當年爸爸講到李斯被腰斬的時候,我哭了。
我就是那時候喜愛上小篆的。
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著小篆。一個個小篆就像我那些隔世的親人,目光炯炯地望著我,在和我默默對視,仿佛要告訴我什么。
你不知道當一個人衣食沒有著落,餓著肚子的時候,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是沒有選擇的絕望。
我就是懷著這種深深的絕望,用我最心愛的小篆,在月城市最繁華的大街上賣字。
有一年的冬天真是寒涼,冷得手都沒法伸出來,我還得坐在馬路牙子上寫字賣。
我覺得自己和一個乞丐差不多了。
我不敢抬頭看一個個從我身邊走過的身影,他們都穿著最新款的羽絨服,腳上穿著靴子,頭上圍著圍巾,嘴上帶著口罩。
我不敢看他們,我怕其中有人認出我來,比如曾經(jīng)給我教過書的老師,和我在一個班級念過書的同學。要是被他們認出來,我將是多么地尷尬啊。
還有那些在報紙上留意過我照片的人,我也擔心被他們認出來。
我曾經(jīng)前后五次登上過月城市的日報,那時候我意氣奮發(fā),少年不識愁滋味,我驕傲地笑著,照片旁邊配著我的書法作品,我被譽為書法小神童。
我不想讓人們知道,昔日的小神童今天流落街頭,和乞丐混在一起。
年關近了。
我心里很高興,想著大家過年的時候一定要寫對聯(lián)的,那么我就能多掙幾個錢,吃幾天飽飯,買一件棉衣御寒,好歹把這個冬天給糊弄過去再作打算。
但是我白白高興了,因為希望落空了。
現(xiàn)在更流行的是印刷的對聯(lián),大紅的油光紙上印著黑色的大字,看上去很有一股喜慶的味道。
相比之下,我用毛筆寫出來的對聯(lián)顯得很寒酸。
我的生意自然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好起來。
我依舊餓著肚子,穿著單衣,在冷風中瑟瑟發(fā)抖。
我看見逛超市的人們一雙雙一對對,父母牽著孩子,孩子跟著大人,大家熱熱鬧鬧地逛街,買東西,置辦年貨。
有些性急的孩子買了鞭炮提前開始點燃,噼噼啪啪的炸響在寒涼的空氣里流淌。
大年三十那天我還是坐在馬路牙子上。
鞭炮聲稠密起來了。
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硫磺味兒。
年的味道濃郁極了。
已經(jīng)沒有人前來寫對聯(lián)了,人們早就提前準備齊全了。
我又冷又餓,蹲在一塊磚頭上。
我在心里想象大家過年的情景。
每一個家庭都在忙著團聚,包餃子,穿新衣,貼門神,喜慶而溫暖,沒有饑餓和寒冷,沒有孤獨和思念。
我忽然很想父母和妹妹,很懷念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
我無法抑制自己的心,思念像水草一樣,沿著心壁拼命往高處長。
我抬起頭望著那些掕著大包小包歡歡喜喜往家里趕去的人們,我在心里默默地問自己:誰來帶我回家呢?誰能在茫茫人海里伸出手來,牽上我走,走回一個溫暖的家中?給我一個暖和團圓的新年?
沒有人帶我走。
北風慢慢地變大了,天氣陰沉起來。
年關總是這樣,好像總是與風雪相伴的。
我沒有眼淚,也沒有悲傷,活到我那樣的地步,其實是沒有一點眼淚的。
那些眼淚動不動嘩嘩流淌的情節(jié),其實都是被人想象出來的。
真正活在傷痛中的人沒有眼淚,因為眼淚在不幸剛剛來信的時候早就流干了。
天氣一點一點黑下來,我沒有家可去,也沒有一口東西填一填肚子。
我借以過夜的汽車站,也因為放年假而徹底關了門,我即便回去也進不去那道冰冷的鐵大門。
我蜷縮在街上,眼前一點一點昏暗下來。
饑餓像刀子一樣,一寸一寸切割著我的胃。
我能看到胃被一點點切碎的情景。
我沒有悲傷,只有饑寒。
我昏了過去。
昏倒的那一瞬間,我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死去,我用殘存的一點意識告訴自己: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將死在月城市最繁華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