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比想象中還要復雜。
向來縱容外甥的天后也震怒了,下令羽林軍和千牛衛全城搜捕賀蘭敏之。而闖了禍的賀蘭敏之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蹤。
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后,暮貞來到了寶昌寺。
她想,太子一定在這里。
他的苦,她想自己是可以知曉幾分的,也許此時他更需要有人在身邊,哪怕是靜靜地沉默著。
果真,踏過蜿蜒的曲徑,在芍藥簇擁的亭中,看到了他蒼白消瘦的臉。她撐著羅傘靜靜立在亭外,而亭中的人卻沉浸在自己的落寞中,絲毫沒有察覺。
暮貞就這樣站著,雨的憂傷隨著風彌漫開來,一霎那間濕透了所有人的心。世間冷亂又怎會僅是如此,不過是各人存著各人的無可奈何罷了。她想不到這么多年附在靈魂上的堅強,竟會在這寶寺內的雨霧中,連帶的悲傷起來。
李弘隔著雨簾看到了暮貞,素衣羅傘的她,像一朵雨中含愁的梨花。他沉步走向雨中,立在她面前,拿起了她手中的傘。“郡主……你怎么來了……”他言道。她抬起眸子,強擠出一抹笑容,但是他分明看到她臉上掛著的淚水。
冒昧的,他忽然想伸手擁她入懷,但是理智告訴他不能這樣做,甚至,他都不能去幫她拭掉臉上的淚水。他清楚,她是那么善良的人,來這里只是同情朋友的遭遇。他怎能以自己不可言明的卑微情感去玷辱她純潔無暇的心呢?
暮貞拭了淚,隨李弘進入亭中。
帶著些許慨嘆,暮貞先開了口:“殿下切莫太過悲傷,世事本就無常……這樣的結果,誰都會難過,只是……”李弘的嘴邊,現出一抹悲涼的笑意,他打斷了暮貞的話,夢囈似的開口:“父皇今晨已降下圣旨,冊封裴氏為太子妃……你看,這樣多好,我一點損失也沒有,士族的嘴也被堵上了……”他起身,扶著欄桿,望向亭外。
天邊一個炸雷轟響,雨下得越發肆虐。
暮貞起身與李弘比肩而立。她抬眸視他,此刻這個男人表現出的是隱忍,他沒有將自己的怒氣與悲憤恣意的表達,他在竭力維持著那份天家的端持與高貴。
沒有戳穿他刻意掩藏的情緒,她的聲音似水般輕輕地在他耳邊蔓延:“楊家小姐我去祭奠過了,楊少卿沒有半分怨殿下和二圣之意,只希望殿下能幫他朝日捉到賀蘭敏之,為女兒報仇!”她說完,扭頭去看他的表情,他的唇角笑意苦澀,轉身看她的眼睛多了幾分無奈。“是嗎?”他只淡淡說道,“全看母后之意了……”“于家,殿下是天后的嫡親之子,而賀蘭不過是外甥罷了。于國,殿下乃是儲君,他不過閑散外臣。無論如何,天后都不會姑息,殿下只需寬心,放手去做,就當是給亡人一個交代吧!”此刻暮貞臉上顯出的英豪之氣,叫李弘無法轉目。他的心里忽然有一絲僥幸的想法,也許她往昔的嬌羞或如今日的英氣,李賢都未曾見過,而她真性情的表露卻是在自己面前的。而在他的眼里,她的各種情態都叫自己情動不已,不知道李賢會不會珍惜。
暮貞感覺到了他灼灼的目光,瞬間低頭,光芒盡斂,依舊恢復到了尋常的平靜模樣。
“賢……待你好么?”他忽然就這么問了起來,暮貞卻是心里一顫。
說實話,她自己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暮貞只知道,李賢待自己很客氣,至于客氣之中有沒有其他的情愫,她卻從沒留心想過。她不慣雍王府的生活,他總是能為她考慮周詳,還專門從肅王府請來了原先為自己做飯的廚娘。他從未在自己的宮里留宿過,卻也沒有去過別的側妃那里。他每天會抽時間來看自己,卻從未停留過一炷香的功夫。他看起來總是很忙的樣子,卻和總管有說不完的話。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其實若不是李弘忽然這樣問,她倒也十分平靜地過著這樣的日子,甚至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日子究竟好還是不好!
“我也說不好!他很尊重我,我們沒有過爭吵,算是相敬如賓吧!”她嘆息著說道。李弘看出了她的迷惘,沒有忍心再問下去。他想過其他的回答,如果她甜蜜的笑著告訴自己,他們很好,他會惆悵,她哭泣著說自己過得不好,他會心碎。可是,卻是這樣的回答,連他都不禁迷惘了。不過轉念一想,這也是屬于暮貞的回答,她不會那么輕易的宣泄自己的感情,能見到她不經意的感情流露,自己已經很幸運了。
暮貞笑了笑,覺得自己唐突了。多年來早已養成了緘默不語的習慣,何曾想過有一天會對別人說起自己的家事。也許從心里她敬重他吧,也許是多次寶昌寺之遇叫她清楚了他良善的本心,也許是他那溫文的氣質叫自己放下了戒備,總之,鮮有朋友的她,不知何時已視他為友了,以至于在這樣的雨天跑來這里安慰他,全然不顧別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