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天后的尊令,周方鶴便有了充分的理由來雍王府與李賢談天說地。
周方鶴年紀輕輕便坐上了太醫署令的位置,這個品級并不高的官職卻是天下醫者能企及的最高位置,他自然心高氣傲,目無下塵。那些經過了多年勤懇奮斗才取得今日地位的老臣們自然嫉妒并疏遠著他,他也是個倔性子,并沒有想過做什么去改變這樣的現狀。
但是他卻和雍王李賢交好。
這也是當他借著天后的名義頻繁出入王府后她才知道的。
年輕的太醫身材偏瘦,但是眼睛卻能發出清亮的光芒。他總是自信滿滿的樣子,眉飛色舞的談論著自己對于很多事情的看法。而這個時候的李賢總是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安靜地聽著他說話。很多時候李賢會時不時地望一眼暮貞,眼睛幸福而溫柔。但有時李賢也會參與到一些話題的討論之中,這個時候他雖沒有周方鶴那般神采飛揚,但是他的談吐是優雅而得體的,不急不慢的語氣,真誠友善的笑容,叫人覺得不失氣度又言之有物。
暮貞喜歡這樣的李賢。
他結交甚廣,但很少有這樣推心置腹的朋友。她知道李賢重視這個朋友,也許他恃才傲物,有時情緒激動還會有失禮的言行舉止,但李賢從未在意過。像他這樣的地位和身份,注定沒有太多朋友。這種朋友從來重視的都不是他的地位,他們在乎的僅僅是這個人而已。
和朋友在一起的李賢是斂盡鋒芒的。這時候的他普通的像是一個尋常的士子,沒有算計,沒有偽裝,也沒有時時緊鎖著的眉。
今夜又過了宵禁的時間,坊門早已關閉,看樣子周方鶴又要睡在王府的客房了。暮貞心情不錯,索性對著月亮支了個小爐烹茶。對月煮茶在暮貞看來是最雅致的享受,尤其是這個時節,暖風徐徐撫過臉頰,月色幽蒙迷離,王府的花陸陸續續的盛開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沁人心脾的香氣。至善大師說過,茶的好喝與否與煮茶人的心境有著密切的關系。于是她愈發喜歡這種有著濃濃禪意的工作,拿著一柄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著小爐。彼時蚊蟲不多,竹簾沒有打下,透過支起的窗子恰好看到了端坐的李賢,他穿著平時甚少接觸的青色衣衫,發上簪著羊脂玉制成的簪子,看上去甚是清雅俊秀。暮貞笑著回頭,掀開蓋子,加了些陳皮在里面。進來夜里他老是咳嗽,所以她便想著在茶里加些陳皮進去化痰去咳。
沒有叫丫鬟進去打擾,她親自將煮好的茶端了進去。在屏風外便聽到他們在談論突厥的事情。
“殿下可知陛下和天后的心思?”周方鶴的聲音在夜晚聽起來有些突兀。
“突厥雖臣服,但始終是中原的心腹大患。若是能永絕這個后患,便是創下了連太宗都沒有創下的不世功業。”李賢的聲音沉穩而平靜,感覺只是在陳述著某種事實。
“殿下怎么看骨咄祿這個人?”周方鶴接著問
李賢沉默了一陣兒。緩緩說道:“面上雖然恭順,卻還是藏不住狼子野心。”
暮貞躲在屏風后,臉色忽明忽暗。
“殿下是顧忌著王妃所以才失了決斷嗎?”
李賢沒有回答,屏風后的暮貞也看不到他此時的表情,心里忽然很悲傷。
“這次骨咄祿來長安,殿下若是能將他永遠留下來,便是殿下的功業了。將這個草原孤狼想法兒制服了,殿下可就成了大唐的功臣了,陛下和天后怎能不慎重考慮殿下將來的位置?話又說回來,即使殿下不做,也會有他人去做,到時候殿下該如何自處?”周方鶴熱心的幫忙分析,不得不承認他所言成理。
李賢還是不語。
屏風內的人等待著他的反應,屏風外的人也在等待著他的回答。
過了很久,暮貞只聽得他重重的嘆息聲。
再也受不了這樣詭異的沉默,暮貞忍著心里翻滾的糾結和傷心,將茶端了進來。坐著的兩個人俱是一驚。不同的是周方鶴臉上更多的是尷尬,李賢臉上則是心疼和歉疚。
“喝茶吧,我給里面放了陳皮,你夜里老是咳嗽……”她垂目,緩緩地說。“貞兒……”他無力的喚了一聲,“相信我!”她抬頭,看到那雙眸子,那樣的堅定那樣的明亮,她鬼使神差的選擇了完全的信任。忍下心里的酸澀和糾結,她只是淡淡囑咐:“快喝吧,涼了就不好了……夜深了,早點歇息,我們的孩子可不愿意看到他的父親又晚歸……”她撫摸著肚子,聲音越來越低,可那份溫暖卻是越來越濃烈的滲入了他的心房。他看著她單薄的背影轉出了屏風,忽然亂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