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顯然對兒子的注書很感興趣,所以隨著李賢去了墨雨齋,只留下暮貞陪侍在天后左右。天上又開始飄起柳絮似的雪花,葳葳蕤蕤的,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天后和暮貞都不自覺的看向窗外,就那么凝神看著,誰也沒有說話。屋里因為天后的到來,特意換了一爐白檀,香味悄悄彌漫四周,此時此刻倒也襯得上窗外的雪景。
許久,天后將視線移了回來,落在了暮貞的發上。那里,白色的玉鴉簪透著溫潤的光澤,也遮住了其他珠翠的色彩。
“這個簪子是你阿娘送給我的。”天后的聲音帶著幾分慨嘆,倏然傳入耳中。暮貞下意識的摸了摸頭上的玉鴉簪,等待著天后接下來的話。
“那時我和其他無子妃嬪一起,被遣到了感業寺中出家為尼。即使再不情愿,滿頭烏發還是被剃了干凈。我一直不甘心,卻也真的害怕此生就在尼寺終老,直到有一天去井邊打水的時候遇到了你母親。那時你母親是一個借住在尼中的居士,可是周身卻不見半分落魄樣子。出于好奇,我們就聊了起來。我才知道,她原本是滕王元嬰的女兒,但是母親身份卑微,滕王喜新厭舊,所以她們母女一直得不到承認。她本無心于攀附權勢,更不在乎那些虛名,可是她母親卻憂思成疾,一病不起,臨死前只有一個愿望,那便是死后能入葬王墓。當年的我也是帶著滿腔的希望進了宮,卻不想一直無寵,如今更是淪落至此。就這樣,我們兩個不甘心的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有一天,她將這支簪子送給了我,那是她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她告訴我,她希望有一天我可以重理云鬢,返回宮廷,那時我們兩個的出路都有了。”
談及母親,暮貞的眼眶濕了又濕。那么長的一個故事,天后自始至終都用了“我”這個稱呼,娓娓道來這么一件陳年舊事。故事的另一個主人公已經去世,所以整個故事聽起來都帶著幾分蒼涼。
暮貞忽然明白為什么天后對自己格外優待。
這個世間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有誰一生沒有一個或者幾個真心相待的人呢?高深莫測如天后,亦有過這樣的人。那個人在她最困難的時候給過她最平凡的溫暖,無論她站得多高,依然時時會想起。不過,也許正是由于母親的早逝,才會讓這段故事悲傷中帶著完美。否則如今如何,誰也不知道。
“沁兒如今要是還在的話,本宮也能有個說話的人……大明宮那么大……”天后喃喃自語,伴隨一句長長的慨嘆。
從沒見過這樣的天后,她畢竟是個剛毅的女人,盡管時有和善可親之舉,但她從來都不同尋常。大明宮在暮貞的眼里可能是一座大大的牢籠,但是在天后眼中那便是享受權力的寶境,正如她曾經進宮時說的:“見天子,雍之非福?”
“看樣子,賢兒待你不錯。”靜默了一會兒,天后斂了方才的悲戚神色,對暮貞說道。“是。”摸不準天后的意思,暮貞只好小心回話。“賢兒若是惜福,也該清楚如今他有多幸運,是不是?”天后問道。暮貞抬頭,惶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天后的眼睛很幽深,永遠也看不破她的想法。“賢兒很聰明,可是有時難免思慮過多。他不明白,娶了你遠比娶那些世家之女要好太多,他靜不下心來參研佛經,你卻素有慧根,他不懂,你卻該懂!”
天后定了定,沉聲道:“宮中關于他身世的流言很多,本宮不想追究,因為我相信自己的兒子不至于一時糊涂,聽信妄語。‘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①,他讀了那么多書,該明白這個道理。”
這一番話,很是威嚴。
暮貞除了答是,沒有別的選擇。
她素來聰穎,天后的話已明白了大半。她想這些話才是天后來此的目的,這些話不能放在宮中說,不能直接對李賢說。只能在這個特殊的場合之下,循序漸進的對著自己這個看似遠離朝堂,卻離李賢最近的人說。
盡管她還是不知道為什么天后要告訴李賢這些,難道天后和太子間的矛盾真的已經無法調和了么?
①語出《戰國策》“觸龍說趙太后”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