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暮貞后,李賢再次來到了大明宮。沉沉暮色籠罩著長安城,暴曬了一天的街巷,仿佛也微微帶著些疲倦。雙闕壓著夕陽,莊嚴又肅穆,卻微微有些蒼涼。
他很少這樣細致地端查過這座宮闕,生于斯,長于斯,但是仍然不能完全將它印透在心底。他走得頗慢,沿著宮中長長的甬道,一步又一步,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朱紅色的墻壁仿佛染上了經年的血跡,斑駁幽魅。青石磚一塵不染,卻不知磚縫里會不會藏著累累白骨。
他很少有這樣頹廢的時候,大多時候他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踏著李唐王朝的朝陽而生,秉承著天地的精華命運,自出生就是尊貴無匹的,人人都說他像太宗,時間久了,他也以為自己可以像太宗一樣,豐功偉績,萬事敬仰。
可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這般力不從心,這般無可奈何。
大約是從他的身世流言開始,他便知道自己不是圣上和天后屬意的太子。且不說弘是長子,就算是顯和旦,甚至是太平,他們都有比自己更多的寵愛。就算有才氣如何,會處理政務如何,得百官之心又如何,這一路走來,沒人知曉他的艱難。
皇室結親素來都選世家大族,偏偏他的妻室是突厥人。突厥如今衰微分裂,這樣做不過就是讓他失去妻族依仗,再無觸碰皇權之心。
可是,世事又是兜兜轉轉,荒唐又可笑,誰能知道他竟然愛上了這個他不愿去娶的妻子。愛到愿意為了她,冒著未知的重重危險,來求這個并不好求的情。一路走來,他思考了許多種可能,就是想不到這件事到底得利者為誰,又是誰一手主導。暮貞說的對,針對的人只會是他。
“雍王殿下,圣上召您去紫宸殿。”高公公親自前來,滿臉笑意。
“只有圣上嗎?”他著意到了關鍵點,詫異問道。這些年,圣上的身子越來越差,大多決斷都出自天后之手。他便以為這次也該是天后做主,路上想了許多應對之策,卻不想召見他的人確是父親。
紫宸殿是天子寢居之所,高大雄宏,氣勢威嚴。因是盛夏,殿外盛開著許多紫薇花,沉郁濃艷的色彩,絢爛紛繁的長勢,無處不是天家的富貴。剛剛走到廊下,宦者已打起了竹簾,圣上的咳嗽聲清晰的傳來,接著便是藥盞落地的聲音,低低地叱罵聲接踵而至:“一天天的吃藥,病卻沒有任何起色,朕不想吃了。”
他疾走了幾步,進入殿內。宮人看到他,立馬便像迎來了救星一般,不安地期盼著他對圣上的哄勸。圣上此時坐在殿后的榻上,瘦削又蒼白。他扶著疼痛不已的頭,指著跪在一邊的太醫,對兒子抱怨道:“都是庸醫罷了,一點也治不好朕的頭疾,朕快要疼死了!”他上前行禮,不動聲色的看了看周圍,天后果然不在。
見到兒子的圣上心情轉好,擺手示意眾人退出,語氣不耐煩:“都別進來打擾朕!”
一室之內,只余父子二人。
裊裊的香氣從香爐中飄散出來,是上好的零陵香,于頭疾有益。但是炎炎夏日之中,這樣濃郁的氣息還是讓人胸悶不已。夕陽斜斜地穿門過戶而入,反而襯得內室有些陰暗。他的父皇此刻就隱藏在這一片沉悶陰沉之中,垂著頭,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
“六郎呀,朕這頭疾一日重似一日,怕是難好了……”他長長嘆息了一聲,對李賢招了招手。私底下,他叫兒子六郎,父子感情便親密了幾分。
李賢上前了幾步,仍是恭謹又沉默的。
“朕的兒子中,最喜歡的是你五哥,他性子仁善,最像朕。”圣上口中的五哥,是太子李弘。圣上應該知曉他來宮中的目的,偏偏單獨召他前來,絮絮地說著家常。他有些不明所以。
“是”他虛虛應了一句。
“可是六郎,你卻像極了你母親,樣貌性子都像!”圣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了榻上,唇角是慈愛的笑意。
“母親?”他疑惑,他從來沒有開口問過自己的身世,即使心中有過無數次想要尋找答案的念頭,可他知道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可是圣上此時看著他的目光,讓他生出了奢望。
“很多人都說,兄妹五人,孩兒與天后最像。”他沒有自稱為“臣”,選擇用更親切的語氣,換得父子間的親密無間。他有一種預感,今天的圣上并不是僅僅想要找他聊天而已。
藥氣和香氣混合的悶熱室內,圣上勉強睜著困倦的眼。聽到他說得話,卻是緩緩搖了搖頭,聲音輕緩如囈語:“不,不是她……”
他說得漫不經心,但是李賢卻震驚萬分。這是第一次,在這個問題上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這么說,他果然不是天后的親子……
意料之中,卻還是難以接受。好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犯人,終于得到了最后的判決,可惜結果卻是斬立決。最后一點溫情的假象被挑破,將來的路只可能更加艱難。
“阿耶!”他這樣叫著父親,聲音里有自己都察覺不到的顫抖,素來英氣俊朗的一張臉,難得的帶著幾乎是乞求的神態,“我的母親究竟是誰?”
圣上的瞳孔如貓一般收縮了一下,他用手扶上額頭,許久,含糊不清地說道:“瞧瞧,我方才說了什么?唉……最近頭疼的更嚴重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賢兒,你莫要多想,朕……實在是頭腦有些不清楚了。”
他含糊著否認了自己方才的說法,可是李賢并不認為他只是隨便說說。
后背的汗,浸透了天青色的紗衣。殿外蟬聲有些聒噪,一聲一聲,仿佛刺激著本就浮躁不安的心。
“誰候在殿外?”圣上忽然開口問道。
高公公帶著兩個小宦官走了進來,目光在父子二人間逡巡了幾下,低頭聽候吩咐。
“多找幾個人,把那些蟬粘下來,吵得朕頭疼。”他擺手,有些煩躁,“都去,都去,別在外面閑站著。”
高公公趕緊應諾,帶著所有人退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