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水鬼
很久很久以前,玉川河是可以游泳的。酷熱的夏天,村里的人們勞作了一天之后,黃昏日暮,都來玉川河洗澡。
大老爺們扒下褲衩,噗通往河里一鉆。濺起高高的浪花。半大的小孩,如同魚兒一般在水里悠游沉浮。
洗了一通盡興之后,便各回各家。家里的媳婦婆子自然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
而天色暗下來,便是女人們結(jié)伴來到這里的時候了。
三三兩兩的,嘻嘻哈哈的。這是村里人的快樂時光。
然而并不是沒有禁忌的。
爺爺?shù)臓敔斈且惠呴_始,便開始聽到各種嚴(yán)令,不許去河邊游泳,不許獨(dú)自一人在井邊玩耍。
因?yàn)榇謇锍霈F(xiàn)了水鬼。
總有不信的人。
羅老三家的孫子,是村里的孩子王,身后總是跟著一群拖著鼻涕的孩子們,其中,就有爺爺?shù)臓敔敗K麕е麄內(nèi)ズ舆呁妫瑺敔斈懶。凰麄兺葡滤螅伊藗€幫他們看衣服的借口又爬上來。
可是最后,只有爺爺?shù)臓敔敾貋砹恕?/p>
十二個孩子,只回來了一個。
晚上全村的男人們都在河邊撈,卻半具尸體都沒看見。
從此再無消息。
水鬼一說終于被證實(shí)。
自此再也沒有人在玉川河里游泳了。
然后即便如此。依舊每年都有一些人消失在玉川河里。
婆娘們一覺醒來,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不見蹤影,往河邊走卻必定能在河邊看見他的鞋子。
這是水鬼在招人了。
水鬼的故事一代代流傳下來。
羅家村上沒有活過二十的男人。
結(jié)完婚生完孩子,水鬼便要招他去了。
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古宅鬼影(1)
許小鬧走了很久的路,見了很多很多的風(fēng)景,不能說他見識少。
可是這個村子卻著實(shí)透著詭異。
沿著河道一路往上走,他也不知自己要去何方。但錢總是要賺的,娘還在家里等著他呢。背著父親的匣子,里面有他的所有吃飯家伙。走村過寨,一路接活干。他什么都會修。小到碗、盆、椅子、門板,大到房子、墻面、祠堂。
他帶著笑臉對著每一個路過他身邊的人,可是卻無一例外都是冷寂而沉默的反應(yīng)。這個村里,充滿著寂靜和陰寒。
所有人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這是一個不大的村子,可是看它門庭建筑,卻分明繁盛過一段時間。那雕花的窗,掛著銅鈴的屋檐,是精致的活計。而每戶人家都有一個庭院,墻垛結(jié)實(shí),只是現(xiàn)今雜草叢生,污跡斑駁。當(dāng)初修葺的男主人似乎一下子全都懶怠下來,不愿再拾掇了。
許小鬧忽然間意識到,他遇到的這么多人里,沒有一個可以被稱作男主人。他沒有遇到一個成年男子,幾乎都是女人小孩。而那些十幾二十出頭的男孩子,身上卻有著和男性陽剛不同的陰冷氣息。蒼白著病態(tài)的臉,毫無生氣。
許小鬧打了個冷顫,后背嗖嗖涼。
急忙轉(zhuǎn)過頭去,村民眼中的探究與好奇,在他轉(zhuǎn)過頭的剎那一閃而過,便恢復(fù)了冷漠。
這個村子總是有活計干的,看看這里凋敝的模樣,男人又少,女人們是做不來這種活計的。許小鬧決定在這里呆上幾天。
平日里他去村子里尋活計,總是可以找得到地方借宿,有些村子甚至還會給他安排地方住。可是眼下,這個古怪的村落,叫自己去哪里住呢?
一個女人走到他身邊,抬起頭看了看他,而后吐出幾個字:“村西,古宅。”便匆匆走了。
許小鬧急忙掉轉(zhuǎn)頭,卻連人都看不見了。
方才都沒仔細(xì)看清她的樣子。
她說的似乎是一個地方,一座房子。那是這個村子給自己的安身之地嗎?
這村子依河而建,實(shí)在口渴得緊了,他不敢去向冷漠的村民討水喝,便背著匣子往河邊走去。幾乎是在同時,他感受到村民全部停下手中的事情,齊刷刷的看著他。
頭皮一陣發(fā)麻,卻不敢多想。握緊了束匣子的帶子,一步一步往河邊走去。這清亮的河水,似乎沒有人用過,透著一股子涼意。這四五月的天,他竟感覺河邊結(jié)了一層霜一般。
忽然一個童稚的聲音叫住他:“大哥哥,不要去。”
他轉(zhuǎn)過頭,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一身藍(lán)布衣褲,小臉白白凈凈的,腦門子上掛著汗珠,想是剛剛跑來的。
許小鬧摸了摸他的額頭:“你叫什么名字啊?”
童稚的聲音回答:“我叫東東。”
許小鬧問道:“為什么不要大哥哥去啊?”
小男孩認(rèn)真的看著許小鬧:“奶奶說,河里有水鬼,專門拖男人下水。”
許小鬧啞然失笑:“你知道什么叫男人啊?小屁孩!”
東東卻湊近他的耳朵:“我們結(jié)了婚就是男人了,水鬼就會來招我們了。”
許小鬧皺起眉頭來,東東的話雖然有些好笑,可是這個村子確實(shí)透著古怪,不能不防。
而這時一個很兇的女人沖了過來,一把拉過東東:“奶奶到處找你呢!你在這兒干嗎!不是說了不許亂說話嗎?!”
這個人是杜大娘。她一臉兇神惡煞的俯視這個來歷不明的外鄉(xiāng)人。
許小鬧只覺得一陣膽寒,忙站起來:“大娘,你誤會了!東東沒有亂說話,他只是叫我不要去河邊。”
杜大娘卻浮現(xiàn)出一個古怪的笑容,說道:“哦?叫你不要去?我看你正該去呢!趕緊去吧!晦氣的外地人!”
許小鬧氣結(jié),心里反而打定了主意,這河大有古怪,還是不去的好!
古宅鬼影(2)
村西,古宅。
許小鬧停下來,應(yīng)該就是眼前這座宅子了。
還未到跟前便有一陣陰寒之氣襲來,這座大宅子,跟別的屋子隔著距離,孤零零的矗立在村西。破敗的門洞開著,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許小鬧一面對自己說:“沒什么好怕的!以前去做活計,祠堂都住過,現(xiàn)在還怕一個舊宅子么?”一面踏進(jìn)了宅子。
雖然常年洞開,可是一進(jìn)去,一陣濕氣和霉味還是立刻充斥鼻間。頭頂是一張張蜘蛛網(wǎng),幸好許小鬧個子不高,沒有弄到頭上。往廳堂更深處走去,越來越黑,許小鬧努力分辨,看見一扇門,推開,豁然開朗——是庭院。
黃昏時分的庭院,雜草叢生,樹木深深。一口青色古井,蓋著井蓋。想必是村里人后來蓋上的吧。這井蓋看上去并不舊,只是風(fēng)吹雨淋,有些破了。
正巧渴了呢。想不到這宅里還有井,這倒也便利了。
許小鬧穿過高高的雜草,走到了井邊,夏天,這井邊必是十分陰涼的。可是眼下夏天未到,陡然間接觸到井沿,寒意嗖的竄上來。
許小鬧掀開了井蓋。
天似乎一瞬間暗下去了。許小鬧回過頭一看,日頭仿佛就在剛才那一剎掉下山去。夜色開始籠罩這個小村。
口渴難耐的許小鬧把水桶搖下去,一會兒工夫一桶清亮的水就上來了。他倒了一些出來洗凈了手,才用掌心托著喝飽了水。在水中瞥見自己汗污的臉,索性將衣服脫了,就地取水沖了個涼。
實(shí)在是涼啊!
這水,越來越冰。夜色四合,許小鬧趕緊將衣服穿好,走進(jìn)了東面的廂房。娘在家交代過,竹林旁不可安身,因?yàn)橹裥躁帲锌眨撞厮睢6鴮γ娴奈鲙看跋抡且粎仓褡印?/p>
火筒吹了半天也不見火星。許小鬧放棄了點(diǎn)燈的念頭。把匣子放在枕邊,就在床上躺了下去。
每個出門在外的人都是這樣,靜夜無人的時候,便想起家鄉(xiāng)的一切。
父親過世后,自己就接過了父親的擔(dān)子。走村過寨的接活計謀生,和娘見面的時間更是少了。上個月做完了鄰縣的一單大活兒,拿著工錢回家看了看娘,休息了幾天,又要出門了。娘給自己做的鞋還在身上呢。雖說鞋底納得厚,經(jīng)穿耐磨,可他還是舍不得穿,留著晚上想起娘的時候就摸摸懷里的鞋,就安心了。
許小鬧照例摸了摸懷里,可是……懷里什么都沒有!
一骨碌坐起來,許小鬧心里急了。這鞋可是他的寶貝,怎么樣都不能丟的。自己沒把鞋拿出來啊,這是丟在哪兒了?
電光閃石間,他忽然想起了——洗澡的時候!
他顧不得許多,打開房門,往庭院走過去。月光靜謐的照著,深深的雜草后面,仿佛隱藏著無盡的危險。
一陣風(fēng)吹來,許小鬧忽然打了個哆嗦。身后的汗毛一根根豎起來。
你一定有過這個感覺,身后仿佛有什么樣的目光在看著你,可是你轉(zhuǎn)過頭,什么都沒有。
你安慰自己,錯覺,什么都沒有。
可是身后的汗毛卻還是一根根豎起來。一定有什么在看著你,你想。
是的。它在看著你。
許小鬧猛的轉(zhuǎn)頭,仿佛看見白色的東西一閃而過。
定睛細(xì)看,卻什么都沒有。
井沿上,他的鞋安安靜靜的擺在那里。
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沒有把鞋子放在那里。即使放了,如如果在井沿上,那么顯眼,自己不會忘記拿回來的。
顧不得那么多了。橫下一條心,許小鬧走近了古井。可是,瞬間他的眼就不可思議的睜大了。
和他的黑鞋子并排的,是一雙白色的女緞鞋!
古宅鬼影(3)
他記得很清楚,剛才看見自己的黑鞋子的時候,旁邊并沒有一雙白色的鞋子!
夜里白色自然要比黑色顯眼,何況是一雙緞鞋!
許小鬧的汗涔涔的冒出來,這村子果然有古怪!
他拿起鞋子,迅速的跑回東廂房。
關(guān)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沒有門閂!急忙拉過一張桌子,死死抵住門口。喘過一口氣,仿佛就聽見了輕輕的腳步聲。
嗒——嗒——嗒——
許小鬧屏住了呼吸。
一聲幽幽的嘆息,那聲音又漸漸的遠(yuǎn)去了。
許久,許久,再無聲息。
一口氣松下來,許小鬧陷入極度的疲憊中。
直到,大門口傳來一陣細(xì)細(xì)碎碎的腳步聲。許小鬧睜開眼,正是晨光熹微。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搬開桌子,躡手躡腳向大門走過去。腳步聲細(xì)細(xì)碎碎的,他心里一陣恐懼,猛地拉開了門——
是村民們。
他們木然地看著自己,不帶表情,無知無覺,行尸走肉一般的。更恐怖的,是他們看自己的樣子,一如看一具尸體!
他們盯著許小鬧,互相偷偷耳語:“死了么?”
“看來是沒有。”一個女人眼梢微挑,看著他。這是孫氏,前年才做了寡婦的,很有幾分姿色。
一個小姑娘上前拉了拉許小鬧的衣袖。然后轉(zhuǎn)過身:“他沒有死,他是活的。娘,你來看!”
杜大娘從人群后面擠過來,甩手給了她一巴掌:“誰讓你去碰的?!啊?!你想死啊!”
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斷然響起:“你胡說什么!”杜大娘一看聲音的來源,便低下頭去不再說話。那是一個老奶奶,年紀(jì)六十多歲。她招了招手:“小寧,過來,帶東東去別處玩。”那個小姑娘抹著眼淚走過來,拉過了東東走到人群外圈去了。
許小鬧望著兩個孩子的背影,卻見女人們已經(jīng)圍了上來。
半大的男孩子們在更外面一點(diǎn)的地方看著自己的姐妹母親圍住這個外鄉(xiāng)人,一言不發(fā)。
“你是誰?”老奶奶睜開了眼睛,厲聲問道。
“我是許家村的手藝人。我爹是許小寶,原來走村過寨的修理匠,我是接他的班來這兒找活干的。”許小鬧趕緊報上家門,他看出來了,這些人懷疑自己。
“羅家村多少年沒有人來過了。你是怎么來這兒的?”奶奶似乎并不信他。
“我是找活干,走著走著就到這兒來了。”許小鬧一臉著急,“我真的不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們要是讓我走,我馬上就走。”
“想走?”奶奶臉上現(xiàn)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那也要你走得了。”
許小鬧一聽這話如同掉進(jìn)冰窟中。
“杜大娘,你們把他押起來看著。”那個兇神惡煞的杜大娘立刻沖上來,天啊!許小鬧感覺自己的胳膊都要斷了,這個女人的力氣比男人都要大,加上滿臉兇煞,一看就膽寒。
“大娘!大娘!求你!你放了我吧!”許小鬧一路哀求,可是杜大娘點(diǎn)水不進(jìn),就是不理他。
到了一個地方,跟著的少年嘩啦一下子打開門,許小鬧被杜大娘像丟小狗一樣的丟進(jìn)去,幸而地上鋪著干稻草,才沒有摔死。門又被嘩啦一聲鎖起來了。
許小鬧揉了揉差點(diǎn)被摔斷的胳膊,慢慢的站起來。
這個地方鋪了稻草,有一扇小窗,可是太高了,許小鬧的個子夠不著。
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有陽光照進(jìn)來。
許小鬧開始跳起來,眼睛一直盯著窗外。一跳,看見一顆大槐樹;再跳,不遠(yuǎn)好像看見一個屋頂;再跳,啊,那是古宅;我再跳,呀,居然看見了地面,地面還是青磚的!
許小鬧停下來了。青磚地面,他昨天看見了,那是羅家祠堂的大坪。
換言之,他現(xiàn)在是在祠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