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1）

許小鬧跌跌撞撞的跑下山。

一路上紛亂的念頭緊緊跟隨他。

——奶奶到底在干什么？為什么一副著了魔的樣子，漫天的紙錢，香燭，祭品，這些東西連貫起來，是一個儀式還是祭奠？

——那個人頭是誰的？為什么感覺它仿佛是活著的一樣，只要閉上眼睛，人頭的眼睛就在黑暗中閃爍……

奶奶捧著人頭喃喃自語的樣子再一次浮現在眼前，許小鬧渾身打了個寒顫。

這個地方，到底發生了什么？

為什么充滿了不能解釋的東西？

回去的路總是顯得如此的崎嶇而漫長，似乎看不見盡頭。跌跌撞撞的路途中，似乎只要不夠快，不夠好運，便會再次遇上那個人頭，再次看見那個場景。

也許他已經撞見了不該撞見的秘密。那本不干己事，從此后他真的再也不能說與羅家村的秘密無關了。

正是自己的好奇和膽大妄為，一次次將自己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再一次感到后悔。

村口近了。

古宅在晨光里顯得分外醒目，他走過它的面前，忍不住往里面送上深深的一眼。或許是錯覺，總覺得那扇門背后，飄過一絲白色的身影。定睛細看，卻又什么都看不見了。

想起山洞中的情景，后背又掠過一陣寒意，許小鬧忙低頭向前走去。

整個村莊死氣沉沉的，如同陷入一場百年的昏睡中。可是在許小鬧的眼前，著平靜的表象下，卻仿佛藏著一個個暗礁，隨時可以將他這艘小船卷入，萬劫不復！

終于到了奶奶家，許小鬧心里竟然有一絲恐懼，不敢推開那扇門。

那位奶奶，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千頭萬緒，理不清楚。

而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許小鬧嚇了一跳，抬頭一看——

眼前的人竟然是奶奶。

她竟然比自己更先回來？沒理由啊！自己是年輕人，腿腳難道不會更快嗎？

除非——有近道！

而且這條近道，他并不知道。

或者，根本就是一個很像奶奶的老婦人。

雖然這個概率非常低，幾乎不可能。

誰能告訴自己，哪一個猜測才是正確的？

奶奶卻仿佛不知道他想什么似的：“半夜找我去了？真是，累了吧，趕緊補一覺去吧。”

只字不提自己的行蹤，許小鬧心下正好奇，卻聽奶奶接著說：“我下半夜回來聽說你找我去了。擔心了半宿。”

這一瞬許小鬧的話已經沖到了嘴邊：你在山洞里做什么？你真的早已回來了嗎？

奶奶卻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

“我去后山祭拜了一下，回來聽到你去找我了，我本應當找個人去把你叫回來，可是這里都是孩子和女人，膽子也小，叫了去也是難為人家，你呢，抓緊時間睡一覺，這幾天有的你忙的呢。”

許小鬧忽然想起什么了：“東東呢？”

“夜里東東不敢睡，狼蛋媳婦抱走了。”

許小鬧不再多說什么，一陣困意襲來，他走進了房間，一挨枕頭就睡著了。奶奶說的話他甚至沒有認真思考，整個人在極度的疲憊和神經緊繃之后，完全沒有了力氣。

天亮了（2）

山洞里是密密麻麻的人頭，觸目可及的，全都是人頭。

許小鬧想要走出去，可是這里腳下全部都是，一不留神便會踩到一個人頭。他冷汗直冒，被人頭嚴密的圍在一起，上下左右都沒有出路。

突然一道目光射過來。

他抬起頭，看見了山洞上方，一顆人頭懸浮著。

他睜開眼睛，陰寒的目光穿透他的身體，直要將他射穿。

而此時他也看清楚了。

山洞四周墻壁上，掛著無數的尸體，統統沒有了腦袋。有一些地方尸體也許過于久遠，已經慢慢變成了的白骨。衣服的碎布條在墻上輕輕被風吹動，像是一幅幅招魂幡。

許小鬧打了個寒顫。

而這時，地上的人頭也紛紛動了起來，臉兒都轉向他，一雙雙眼睛閃著光，許小鬧頭皮一陣發麻。

而這時，嘈雜的聲音傳過來：還我的身體來——你們——還我的身體來——

如果別人聽到嘈雜的聲音，會以為自己置身鬧市。而許小鬧心智幾近崩潰，因為地上這些理應早已失去生命的頭顱，嘴巴一張一合，全部對著他重復這樣一句話……

“啊——”許小鬧從床上一個激靈醒過來。

額頭上大片大片的汗珠，他看了看周圍，一切都那么安靜。

地上，沒有人頭。墻上，沒有尸體。

日光已經照到床上了，看這時辰，是上午。

一切，都是一個夢。

他擦了擦頭上的冷汗，發現一身衣服都給汗濕了。

走出房間，發現屋子里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

東東難道還沒有回來？奶奶呢，去哪兒了？

上午暖暖的陽光，叫人想起寧靜和美好之類的事，想起了一個猛子撲進自己懷里的東東，他翻著淚花的長睫毛，他肉肉的小臉蛋。他想接他回家了。

一路走去，竟然沒有遇見一個人。

村子里從昨天開始便透著不尋常，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平靜下面隱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江氏的家獨門獨院，與其他人家都隔著一點距離。但是狼蛋生前是個勤快人，這個院落打理得非常干凈。這院墻很結實，這門墻很牢靠，連院子里的草都很平整。許小鬧心里一陣唏噓，要是他沒有死，江氏的日子會好過很多的。

他敲了敲門。門很快就打開了。江氏看著他，似乎略有一絲慌亂，她迅速的把鬢角的發絲掠到而后，說：“是來接東東的吧？我叫他。”

許小鬧怪道：“他還沒醒？”

“才吃過早飯一個時辰不到，就又說困了。”

這不像那只皮猴子的性格啊！哪次睡覺不讓人催，這次竟然還說沒睡夠？

難道是昨夜里哭得太厲害了。想起他哭成大花貓的樣子，許小鬧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那讓他先睡吧。”

話說完了，許小鬧人卻還沒走。

江氏有些局促的，“還有事？”

“有些事，想找你談談。”

“別談了，啥也別談了。我一個寡婦家，你在這里呆久了，是要惹閑話的。”江氏別過臉去。

許小鬧臉一下子紅了，他自然知道這閑話是什么意思。

然而聯想到昨夜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以及自己進門之后一系列反應，他卻不甘心就這樣走了。

“嫂子，我……我知道這樣不合適，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該去問誰了。嫂子，求你了。”

江氏沒有說話，一張臉卻微微緩和了點。

“嫂子，我們站在院子里說話，這樣來往的人見到，也不會有人說什么了。這是光天化日呢。”許小鬧一面說著一面拉著江氏出門。

江氏卻一臉驚恐，“不，不，不能去院子，不能叫人看見！”

許小鬧心里忽然明白了。

“嫂子，我知道，這里的事情必定與我有關，但是，嫂子，請你想一想，我也是一個女人的兒子啊，我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嫂子，如果你知道什么能救我的，請你一定告訴我。”許小鬧說到這里，才發現，自己潛意識里已經感覺到自己的死亡，甚至直接這樣表達了出來。

江氏卻沒有反駁他，靜靜的聽他說下去。

“我不會忘記在祠堂那個夜晚，和你說的那些話，嫂子，我當你是一家人，像鏡中自己親嫂子一樣敬重你。昨天夜里，你明明知道很危險，你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提醒我。”

“嫂子，現在的我不知該怎么樣報答你，只能將這份恩情放在心底，但是有一天，你需要，我一定義不容辭幫你。現在一個命都要沒有的人，說這些的確沒有意義，可是嫂子，我這條命是你給的，我一輩子都會記得的！”

江氏有些動容，卻更多的是痛苦：“我要的，是一個完整的家庭，一個活著的丈夫，你能給嗎？”

許小鬧驚呆了。

江氏接著說道：“我要狼蛋回到我身邊，你能給嗎？”

他沉默了。

而后，他開口了：“嫂子，如果你不嫌棄，我家鄉有一位娘親，我愿意終身侍奉你，如嫂如姐。你相信我，我娘親必定也會記得你這份恩情的！我能給你一個家，一位知冷知熱的娘親，一個愛你敬你的弟弟。”

江氏扶起他來，“我想告訴你，可是其實我也不知道。”

許小鬧的眼睛緊緊閉上，斂起了那一絲絕望的情緒。

天亮了（3）

江氏接著開口：“可是，你最近一定要小心。如果你可以走，一定要走。”

“自從上一次把陸紫煙的故事告訴了你，村里已經不準我再參與一些事了。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對你很不利。還有，東東……”

許小鬧還想繼續問下去，但是聽到東東的聲音。“哥哥，你來了啊！”

一張小臉肉呼呼的撞進自己的兩腿彎里，許小鬧心中一暖，抱起他。江氏隨即打起門簾，走進了內室。

許小鬧望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終于抱著東東出了門。

回來的路上，東東趴在肩膀上，漸漸又睡著了。

經過舊宅。如同每一次一樣，莫名其妙就想要看看她在不在。習慣性的一瞥。

而這一瞥，他又驚又喜。

那個黑洞洞的門里，站著她。

雖然遙遠，卻還能感覺得到她清麗脫俗的臉。那個他朝思暮想的人，竟然就對著他的方向。

遙遙的，招了一個手。

他驚喜的走過去，一路上護著東東，避免驚醒他。

正要跨進門去，雖未見她移動，卻發現她又離自己非常遠了。

正在納悶中，聽見她一聲輕嘆：“不要進來。”

許小鬧不明的看著她，卻見她的目光溫柔的落在了東東身上。像是母親看著孩子一般的。

她輕輕開口：“今晚三更，這里等你。”

然后，她便轉身，身子隱入了黑暗之中。

許小鬧癡了。這個曾讓它無限恐懼的地方，如今因為有了她，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了。

今晚三更，這里等你。

這是她的邀約嗎？

難道這么久以來，不是他一個人的故事？

那個夢里的人，其實也把他放在心上嗎？

他癡癡地想，東東卻慢慢醒轉了。他哇的一聲大哭：“我不要來這里——這里有女鬼——”

他忙拍著他孱弱的小小的背，連聲哄著他：“乖，乖，不哭了，哥哥帶你走。”

但是忽然的一激靈，她想到了，這是女鬼的舊宅，為什么她會在這里？

東東還是止不住的哭，他的頭皮忽然一陣發麻。

她在這里干什么？

難道這個羅顧之的后人竟被拘禁在這里？看來未必是真的保護她，而是想讓她在這里借以敷衍女鬼，而她居然還活著。

難道女鬼發了善心讓她活下來？

可是女鬼都殺了整個村的男人了。

無怪乎他幾乎接下了整個村莊的活計，卻沒有見過她。原來她一直在這里，在這個舊宅里，他沒想過會有活人的氣息，卻沒想到還有她，

難怪會在這里拿到她的白緞鞋。

她們怎么能那么狠呢？一個這樣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把她丟在這樣恐怖的一個境地。

只因為她是給她們帶來災禍的人之后？

他這一刻那么想轉身回去，但是他終究還是按捺住了。

也許有一天，她會主動向他告知一切，他有這個信心。

而另外，他想，有一天，也許他能夠，帶她離開這里。

而在他終于走開了古宅的范圍之后，東東的哭聲就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