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美麗的女子(1)
三個人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
許小鬧想起來:“小寧,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送東東回家看見你的墨斗沒拿,怕你會出事。”小寧微微笑了一笑,這個十三歲的姑娘顯然有著自己一直忽視著的聰慧。而她對自己這份照顧和依戀,也不是簡簡單單的兄妹之情可以說得清的。
在今天遇上她之前,自己還不太懂什么是愛。于是一直把小寧當成自己的妹妹。
可是如今,他懂愛一個人的期待和心酸,便憐惜起小寧了。
對于小寧來說,她偶然遇見他,情竇初開的年紀,獨獨傾心于他。卻不知,他這里漫天桃花,都已經(jīng)為另一個人開放了。
一時不知所言。
江氏輕輕開口:“謝謝你……救了我。”
對她來說,這個自己前一刻還拼盡全力要去殺的人,竟然在下一刻舍生來救自己……
而當年枕邊發(fā)盡千般愿的丈夫,死后卻要來害自己。
也許狼蛋已然無知無識,但這還是給了她不小的沖擊。
那一刻,她那么想活下來。那一刻,她不想陪他死。
“嫂子,來村里這些日子,我早把你們當成自家人了,什么謝不謝的,都不必說了,我理解你的心情。”許小鬧誠懇的說。
“我太傻了,如果你真是和她一伙的,你又能干什么呢?有她一個,就足夠害死我們了,還用你來做什么……”
許小鬧輕輕打斷:“嫂子,你說的她,到底有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小寧也開口:“是啊,嫂子,我娘每次都不肯對我說,一直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你說給我們聽聽吧。”
江氏看了看眼前這兩個救她出生天的人。勉力撐著站起來:“要聽故事,去我家吧。這里,別待了。”
三個人相互攙扶著一瘸一拐的往江氏家里走去。
江氏給每個人斟了一碗茶,三個人坐在桌前,燭光搖曳,三個剛從鬼門關(guān)走出來的人煞白著臉,即將去聽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這是狼蛋婚后不久告訴我的,他說他有一天也許也會死,可是不想讓我這樣不明不白守寡,所以決定告訴我,這個在羅家村秘密流傳著的故事。”
“她,叫陸紫煙。”
“女鬼的名字?”許小鬧長大了嘴巴。
“嗯。這是她的名字。”江氏看著許小鬧。
許小鬧驚異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這么久以來,所有人都叫她水鬼,女鬼,他第一次聽到她活著時候的名字。他竟然忘記她也是有名字的!作為一個鬼,她怎么會有名字?可是作為一個女子,她正該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名字。
陸紫煙。像是紅塵阡陌里,那一點柔若無骨的身影,虛虛裊裊,看不分明,可是卻一見傾心。
故事,就是從她這里開始的。許小鬧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接近這個秘密的核心。奶奶沒有告訴他的全部,將在這里被完整。
五十年前的羅家村,不是現(xiàn)在這樣陰冷凄寒,那時商販云集,煙火百家,熱鬧至極。隔日便有圩,田間地頭,村里村外的人齊聚在一起,買賣談笑,好不愜意。日子過得舒心而靜謐,白云綠樹,萬點春波,仿佛世外桃源。
這里環(huán)境優(yōu)美,田地富饒,卻被山水包圍,面積不大,因著交通便利,商販往來,雖與外界遠隔,必需品并不缺乏。這是一處理想的避世隱居之所。這其中,便有陸紫煙和她的父親,官退的陸志遠老先生。
陸紫煙,是清麗無雙的女子,薄施粉黛,一身素衣,甚至毫無釵飾便可耀花人的眼睛。她跟著老父親,一雙明眸,在看見這臨河而建的村莊,山水畫一般的景致時,迸發(fā)出了無限的歡喜。她轉(zhuǎn)過頭對父親說:“父親,這地方這樣好,我們便在這兒定居,不走了吧。”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羅家村合村男女,在這個當圩的日子里,遠遠看見這一位清麗女子時,她周身的氣度與風采,她翩然走來,一瞬間便點燃了整個村莊的光。
老父親花去了一半的積蓄,買下了一座宅子。羅家村的村長,帶著全村男女歡迎這對父女,家家戶戶拿出雞鴨魚肉,果食菜蔬,美酒村釀,歡慶熱鬧的氣氛,幾日不去。
宦海掙扎的陸志遠,深閨教養(yǎng)的大小姐,怎么見過這樣的場面,這樣熱情的村民?他們還來不及多加思索多加考量,兩顆漂泊的心,便在這樣的熱情里被融化了。
笙歌散盡游人去的時候,陸紫煙打掃著庭院,這一叢草,那一枝花,這一棵樹,都是這樣親切而美好的。她幻想著,以后在這里的日子,每一天會是怎樣的。
她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對生活充滿了憧憬和期待。
她歡喜的對著庭院里納涼、已經(jīng)微醺的老父親說:“父親,我喜歡這里。我們以后就住這里了吧?”
老父親睜開沉重的眼睛,笑意吟吟的看向美麗的女兒:“嗯,為父聽你的!”
陸紫煙不會知道,一語成箴。
她與父親確實會一直在羅家村。無論生,還是死!
她更想不到,會有怎樣恐怖的未來在等著自己。
那個美麗的女子(2)
陸紫煙的美麗,便是她最大的悲劇。
如果她沒有踏入這個村莊,也許悲劇會少一點。只是,她已經(jīng)沒有選擇。
她的烏發(fā),松松一綰,垂在腰肢,隨著微風搖擺。她的臉頰,注了一泓美酒,觀之則令人心醉。她的眼,是一汪海洋,看過了就不會忘。
多少雙眼睛在她周圍閃爍環(huán)繞,她心里卻只記著一個人——羅顧之。
羅顧之是羅家村的一個書生,年少英武,風采怡人。她搬進羅家村的第二天,他便成了自己父親的學(xué)生。這個驕傲而才華橫溢的書生,在舉村慶賀新搬進的住戶時候,特地前來拜會。待到幾番交談之后,這整個縣都聞名的才子終于卸下了那傲氣,心悅誠服叩首拜師。而陸志遠也就開心的收下了這個學(xué)生。
陸紫煙端著茶出來敬客,隔著裊裊茶煙,兩雙眼睛,一個對望里,就這樣,彼此傾心了。
這樣才子佳人的故事,和你聽過的,并無異常。
于是結(jié)局也沒有太大的不同。飽學(xué)的才子懷著壯志去了京城,約定了功名得成之日便是娶她之時。
而她終于沒有等到這一天,一日日的等待里,肚子也漸漸的大了。
她的隱憂終于成為現(xiàn)實,他高中的消息傳到村里,同時也伴隨著他已然娶了千金小姐的消息。
她在村口日日徘徊,在夜里撫琴輕嘆,日日夜夜的消磨里,憔悴了容顏,也凋零了心。
終于有一日,她穿著一身白衣,投了玉川河。
死前發(fā)愿:死后必為惡鬼,纏繞羅村,使男不過二十,令女皆嘗其痛,生生世世,永不停休!
自此縈繞不去,幾十年來,從不停息。而羅家村也從此真的沒有男人活過二十歲,女人全部成為寡婦怨婦,殉情者亦不在少數(shù)。
小寧聽著,終于還是憤然了:“那個書生也太可惡了!他竟然辜負她!”
江氏看了她一眼。
小寧自知失言,忙加了一句:“可是只有他辜負她而已,她何必報復(fù)全村人呢?”
“既然可以愛屋及烏,為什么不能恨屋及烏呢?”
許小鬧腦子里卻一直在想,這個故事里的陸紫煙,多么像他遇見的那個女子啊。或許也只有她可以與陸紫煙媲美了吧。
這樣絕世的一個女子,終究還是被愛情和仇恨毀滅了。
那么她呢?
為什么從來不曾在人群中看見她?
許小鬧已經(jīng)幾乎走遍了羅家村每一戶人家,瘋狂的接活后面,是一顆渴望再見到她的心情。雖然從那雙白緞鞋,她的衣著氣度來看,她是他今生都無法企及的女人。
一個貧窮的修理匠,一個如此完美的女人。
許小鬧是應(yīng)當死心的。奈何總也放不下。
他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她,控制自己不去打聽她,可是他控制不住的,是他的愛情。
不知什么時候起,她在他的心里一分一秒的攻城略地,已經(jīng)控制不住了。
也許是宿命的安排讓他來到這個村莊,遇見她。
更是命運的安排,讓他愛上她。
那個美麗的女子(3)
狼蛋下葬。在村子的后山。據(jù)奶奶說,這幾十年來,只有女人埋在那里,沒有男人。
原因許小鬧已經(jīng)想到了:因為這幾十年來的男人們?nèi)际欠钦K劳觯啦灰娛?/p>
抬棺的四個女人在前面,身后一眾的女人們默默地跟從,整條隊伍寂靜無聲,許小鬧走在奶奶身后,前面后面全都是縞素的女人們,臉上是一模一樣的哀傷和沉痛。也許,狼蛋的死讓她們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兄弟,都是這樣死去的。
陸紫煙,到底身懷多大的怨氣,才可以對一整個村莊形成這樣持久而巨大的傷害。
而這里的男人女人們,又是懷著僥幸還是什么樣的心理,一個個赴死卻還不幡然悔悟。
這里有這樣多的謎團,每一次他以為即將接近秘密的核心,卻發(fā)現(xiàn)原來并非如此。
或許對于羅家村的人來說,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陸紫煙的故事,卻不盡相同。
口口相傳里,到底幾分真幾分假,已經(jīng)不能知曉了。
“狼蛋——”江氏放聲大哭,原來已經(jīng)下棺了。
“狼蛋啊——”她的聲音凄切,傷心至極。周圍的女人們,上來幾個拉開她,其余的都在默默的垂淚。
也許在她們心里,江氏何嘗不是幸福的,這樣撫棺痛哭的機會,上天從不肯給她們。
明知已經(jīng)是死了,明知那個男人永不能回來了。
可是沒有見著他的尸體,終究心有不甘。總覺得也許有一日,他就那樣從天而降,再一次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這樣的機會渺茫到幾乎不存在,也不敢說出來——原來覺得他們也許沒有死的。
絕望的希望,看不到光亮的等候,還有什么,比這更折磨?
天空沉默盤扣在頭頂上,它目睹著一切的生生死死,冷眼看著出沒在黑夜中的稀薄鬼魂,光明中的生靈涂炭。
許小鬧抬頭的瞬間,恍惚中仿佛看見山林中有什么在靜靜的注視著他,就那樣一瞬間,便消失了。沉默寂靜的山林,一如頭頂這片寂靜的天空,叫人心慌而壓抑。
他忽然想到什么,為什么沒有見到她?今天村里的女人都來了,她呢?
“奶奶,人都到齊了嗎?”
“除了失蹤的,都到了。”
許小鬧再看了一圈,還是沒有她。
“找誰呢?下山了。”奶奶淡淡地說了聲。隊伍于是沉默的又往山下走。
太陽幾乎是瞬間就掉下去了。晚風徐徐,在山林中,卻只感覺到寒意。
許小鬧發(fā)現(xiàn)路不是來時的那條,“我們是不是走錯了?”
“這條路難走點,卻是近道。”奶奶在前面,沒有回頭,淡淡開口道。
“外鄉(xiāng)人,小心摔死你,我們對這路可是熟的很。”杜大娘不知什么時候走在他身后了,小寧在旁邊拉了拉她的袖子,“娘,別這樣。”
許小鬧心頭還來不及憤慨,忽聽前面有人高叫了一聲,然后前面的隊伍就沖散了:“快跑!”女人們步伐矯健的在這崎嶇的小路上狂奔,許小鬧尚且不明所以就被前面的人撞上了,忙拉住問:“怎么了?”
“有女鬼!”
奶奶和攙著她的人也已經(jīng)往遠處跑了,眨眼間自己落在最后面,他心一慌,仿佛看見山林后面隱隱綽綽的黑影,于是也開始追前面的人。
可是地形不熟悉,路面太崎嶇,一會兒工夫便聽不見人聲了。起初可以看見的那幾個人影,也看不見了。
而夜色已經(jīng)快要籠罩這個地方了。他慌不擇路,一轉(zhuǎn)眼,卻仿佛看見前面有一個房屋似的建筑。
心中一喜,走近前去看。
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人工鑿出來的山洞,利用了一個山體進行建造,不知里面是什么,只是覺得似乎沒有完工,便草草放棄了。
不太容易看清里面的結(jié)構(gòu),站在洞口的許小鬧心里的恐懼和好奇在交戰(zhàn),說不清是什么樣的感覺。
仿佛透過這漫天的霉氣和濕氣,他聞見了陳舊的尸體的味道。
終于,他抬起一只腳,即將踏進去的瞬間,一只手卻搭上了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