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大雨傾盆。

清明山被大雨清洗著，雜草叢生的傾斜的山坡在煙雨中一片凄迷。

雨一連下了三個時辰，仿佛老天也已傷懷，胸中涌動的情緒，化作密密麻麻的雨水，毫不掩飾地傾灑下來。

清明山是個小山，坡度和緩，海拔很低，但是地理位置很好，背后是蓮花山脈，前面一望無遮，氣勢宏闊，地理先生說，“這是風水寶地?！碑斎徊豢赡芤蛔降奈恢枚己芎?，肯定有龍穴和死穴，因而竟管蓬萊城人祖祖輩輩都安葬在這里，可是普通人家只不過是被安放在不顯眼不破壞龍穴地脈的斜坡上而已，而富貴人家則不同，他們在自家祖墳的范圍內標上了范圍記號，外人不得逾越。

清明山安葬著幾百年前已經被人忘記面容的人，也安葬著每天死去的不知名的人，它就像一個容器，不斷的吸收，接受，毫不排斥地將它們收容在自己的懷里。煙雨凄迷，誰知到這座山有什么思想，誰知到這種山里包含著怎樣的情緒。

無數的墳墓被建起，無數的人被埋進去，無數的墳墓在歲月煙雨中慢慢變平，終于在哪一天已經與泥土融為一體，終于連石碑也已不見。死了，雖然在這里還有一方石碑，可是，心里的映像早已消磨，那個身影，那個笑容，誰知到什么時候還在，什么時候不在了呢！山坡上的草和灌木陪伴著它們，無論它們是否還很豪華和壯闊，或者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痕跡，它們就像是它們身體里生長出來的一樣，默默的陪伴，默默的守護。

野草和灌木在大雨中蔥蔥郁郁，那種深厚的綠色在煙雨中融在了一塊，已經分不清到底哪是彼此。它們微微搖曳著，作著這種毫無語言的肢體動作。幾只可能在這生活了很久很久的烏鴉抖著身上的雨水，“呱——呱——”的嘶叫著，仿佛哭喪似的。

送葬的人不多，但是該來的還是來了。劉峰的叔叔全身穿著白色薄薄的衣服，頭上包著白布，神色凄涼地低垂著頭，手里抱著劉峰的骨灰盒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走著。身后的是文雅，她決絕了家人的勸慰，冒著大雨忍著渾身的疼痛絕望的來送劉峰。其次是劉峰的幾個同事和同學。最后的是幾個穿了件白色簡陋的上衣的叫花子。陳艱不在身后，他早已在離挖好的墳地不遠處的一棵樹下靜靜地等著。

沒有笙簫，沒有哭喊，沒有嘈雜，沒有戲謔，沒有鞭炮的吵鬧，一切這樣安靜的進行著。

就像這場雨，沒有任何的裝飾和附和，自然而然的進行著。

天地陰沉，萬物凄凄，迷離的煙雨，籠罩在冷冰冰的墳地上。

陳艱扶在樹上，雨水浸濕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睛模糊的在煙雨中遙望。額頭滾燙，嘴唇發紫，他的身體冰冷的顫抖著。他生病了，他的傷口已經感染，他的身體本就很弱，可是他還在這樣的煙雨中佇立了三個多時辰。

劉峰要下葬了，他必需來見他最后一面，他必需親自來送他。柳青的囑咐他沒有直接拒絕，但是他的心里已經決定了。所以他偷偷跑出來，一個人在這忍受著冰涼的雨水，等著，看著。

文雅已經沒有淚水了，她的淚早已在醫院里哭干了。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們就要結婚，他們約定了要去度假，他們悄悄地討論過結婚后的生活，她說她要給他生個兒子，劉峰說他要文雅給他生個像文雅一樣美麗動人的女兒，文雅笑著說，“我們生個雙胞胎吧？一男一女那不正好！”他們擁抱著對方，對于未來的生活他們是那樣的期待和肯定。他們還年輕，他們可以去經營他們的生活，他們有足夠的愛來應付生活的瑣碎和爭吵，他們有足夠的信任攜手百年。

他們可以的，可以好好的生活，不要奢華，不要富貴，不要風光，不要大波大浪，只要兩人廝守，只要彼此在一起，只要兩人能一塊地共同生活經營和扶持。他們，他們，可是他盡然就這樣拋下她走了，只剩下她了，那個他已經走了，走到另一個世界。陰陽兩隔，你叫我如何跟你相守！雨水冰冷的打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嘴唇顫抖著，她的身體幾乎要倒在地上。沒有眼淚，眼淚已經哭干了；心不再滴血，心已經空了。

一圈人圍在坑周圍默默的哀悼著，他們神情肅穆，身體僵直，內心悲痛。是的，他們是他活過的見證人。他們有同學，朋友，同事，女友，親戚，他們在不同的方面都見過他曾活過。一些方面，某些片段，學習，工作，生活，打鬧，戲謔，調侃，談理想，談未來，他活過，曾與他們一樣活生生的生存和生活過，他們可以作證。因為他們是見證人。

陳艱幾乎要暈倒在地上，他將身體靠在樹上，使身體大部分的重量都由樹支撐著，這樣他可以清醒些，身體的痛苦稍微減輕了些。可是他的眼睛已經模糊不清了，不僅僅是淚水的緣故，還有精神的恍惚，神經的麻木。他死命的堅持著。

泥土一鏟一鏟地被拋進墓坑里，混合著漫天的雨水，還有原本就在這里生長而被砍掉挖除的野草雜樹。鏟子很緩慢的移動著，鏟土的人很細致很沉重的干著活。他們的眼睛都看著墓坑里快被泥土蓋住的骨灰盒，他們沒有說話，話語已經在這里不被需要了，心里的默念取代了一切沒有必要的形式性的東西。

劉署長渾身顫抖著，他呆呆的看著骨灰盒，他的嘴唇蠕動著，他要說話，他要阻止，他在心里大聲喊著。淚混著雨水爬下他那蒼老的面容。他們的生活還沒有展開，他們的關系才突然升華，他們還有好多事好多事要做，“你不是說要帶爸爸去望月島么？可是你不在了爸爸還怎么去呢？今兒就是你和文雅的成親的日子，你不是說要好好補償文雅么，可是你走了怎么來補償她呢？”還有什么可以繼續呢？痛苦，活著的人的痛苦，除了痛苦還有什么呢？“峰兒，峰兒，你為什么要這么任性？你為什么要這么為難爸爸？難道你就不能讓爸爸安心一會嗎？”

天空的雨連綿不絕，好像一直沒有下過雨而今要下個夠一樣。累累的墳墓望著這一方新加入的墳墓，面無表情仿佛新來的鄰居并不能給它們帶來丁點的新鮮。一切在雨中是那樣的無語。泥土噗噗的跌入坑中，傳達著沒有任何感情的雨中的微弱的聲音。

“你回來吧，爸爸不要你那么孝順，你給爸爸惹麻煩也可以，爸爸不介意，你還年輕，你讓爸爸代替你吧，回來，回來安慰爸爸這個老骨頭，你聽到了嗎？你看看爸爸，你看看文雅，你多無情??！你難道忘記了我們是那么的愛你嗎？你難道忘記了我們為你的付出了嗎？你想賴賬嗎？你難道不想還我們的情債了嗎？你??????”

坑被水淋淋的泥土填蓋住了，鏟土的人向死者的朋友作了個眼神，他們點了點頭，然后轉身將帶來的大理石墓碑移過來。好幾個死者的朋友前去幫忙，他們將墓前的泥土清理掉，用磚塊砌平。

陳艱抱著雙腿蹲在地上，疼痛已經讓他無法忍受，他的雙手像鐵圈一樣的將自己的雙腿嚳住，牙齒將嘴唇咬的出血。

文雅上前扶著劉署長孱弱的身體，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心里都無比的悲痛。劉署長愛憐地嘆了口氣，文雅將頭依在他的手臂上，無淚地閉上了眼睛。

“他一路走的好嗎？他會在天上嗎？以后我們相遇時他還會記得我們嗎？”

“他會走的很好，他就在我們的頭上，我們重逢的時候他就在那里等著我們?！?/p>

——他沒有離開，他還在我們的心里。心里，我們永遠沒有失去他。他還活在我們的心里，雖然他的肉體消失了。

烏鴉一聲接著一聲的叫著，它們忽然從古老的墳冢飛起來，直接落在了劉峰的墓碑上。

“呱——呱——”，好像它們認同了它一樣。

他們都走了，像一群神秘的人一樣，他們在雨中靜靜的走來，又靜靜的離去。雨水包裹著他們，也容納著他們的沉默和悲傷。

陳艱幾乎是爬過來的，地上淺淺的留著他身上流下來的血，他在劉風的墓前坐了下來，無言的看著。他還有什么好說呢？他還能說什么呢？陳艱伸出手，在墓碑上輕輕的撫摸著。也許今生做不了朋友，可是我們的情誼可以積攢到來世，來世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會找到你彌補今生的遺憾。他蒼白的臉上淺淺的浮著笑意，“來世，我們的情誼。”他撫摸著石碑，就像石碑能傳遞他的心事一樣。

笑三聲兩兄弟在數從里等了一個多時辰，他們是跟著送喪的隊伍來的，他們悄悄的跟來，然后拐進了樹叢。昨晚他們去了陳艱住的地方，可是那里連個人影也沒有，他們撲了空。于是笑三聲推定陳艱在第二天的送喪上會出現。人群中他們沒有看見陳艱，他們沒有失望，他們只有等待，等待陳艱從別的地方出現。

陳艱從對面的樹下爬出來時他們就笑了，他們的等待并沒有白費，他們的等待和所受的苦已經有了回報。周圍除了他們幾個已經沒有別人，而且現在他們要對付的只是個快要死的病人，他們足夠有能力可以將這個獵物殺死。笑三聲已經站立起來，他拿出槍朝陳艱就要射去。笑流言阻止了，他很自豪地抽出了單刀，用刀示意說用刀才能一洗他們所受的恥辱以及為三弟報仇。

他們還沒有動手，柳青領著四個中年人就已經從坡下快步走了來，四個中年人將陳艱圍住，柳青已將陳艱扶起。

柳青哽咽地道，“我找了你半天，雖然我知道你會來這里，可是我沒辦法找到你，我也沒有你那樣的能力來保護你，所以我找樓先生了，我想他可以保護你。”

陳艱整個人無力地依在柳青的身上，他虛弱地笑著，笑的很勉強。

柳青摟著他的腰，將他快要倒下去的身體使勁的摟住。旁邊一個身材高大肌肉發達臉上紋了條龍的紋身的中年男子向身邊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快捷地走過去，一把將陳艱背著。

那個中年人對柳青皺眉道，“這小子還行不行？別讓我們帶個死人回去！”

柳青神色黯淡，淡淡道，“你帶他回去就是。”

那人盯著柳青看了好一會兒，方邪邪一笑，向自己的手下打了個手勢，帶著幾人冒著雨矯健地往山下走去。

柳青回身凝視著劉峰的墳墓，只覺心里愈發沉重，他嘆了口氣，一轉身跟著四人下山去了。

清明山在煙雨中，凄涼和死寂籠罩著這里。

只有烏鴉的嘶叫聲還在那凄迷的山坡上回蕩著，——呱——呱！

終于連笑三聲兄弟兩也走的不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