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芹端了一小鋁鍋熱騰騰的面上來,他才想起柜臺盡北頭兒,墻上的公告,舔一下干裂的嘴唇,咽口唾沫潤潤嗓子,說:“時間到了!”聲音是那樣沒有底氣,學生們狐疑地睖他,腦袋依舊蝌蚪似的攢在一堆兒,他不得不手指公告,虛聲說:“你們看那兒呢吧,到點了!”像求他們似的。
他們終于嘩一下散了。他端起鍋,慢慢舀面,生怕弄出大的噪音。焯過油的蔥花味兒,彌香滿室,有兩個學生此起彼伏的肚子咕嚕叫,引起一陣喧笑。楊玉芹馬上呵止:“同學們安靜!”
她坐另一把椅子,里面一點兒坐,瞅著他吃。
“你多大了?”她問。
“二十四虛歲了。”他吸溜面,微微抬頭端詳著她,答。
“不像,像十八九,呵呵,”她一臉燦爛,溫情脈脈地瞧他,一天花板管兒燈幾乎都亮著,燈火熒煌,但到底不及白晝,蛋青色的光暈柔柔地投下來,粉底似的勻涂她的臉龐兒,皺紋恰到好處地掩隱了,好比鉆入土層的泥鰍,只留下一張色澤光鮮的臉。
在馬小波眼前,當下的楊玉芹一如虛竹背上的天山童姥。
時光倒回二十年。在楊玉芹說他長得像她弟弟時,馬小波聽到自己問:“您今年三十五六吧?”
“啊?呵呵呵,我都四十九啦!”她的笑聲引來學生們一片不滿的目光,她又捋一下鬢梢,把它掖到耳后,滿不在乎地伸一個懶腰,她有些端肩,像前國腳范志毅,然而瑕不掩瑜,玉肌雪膚在燈暈下一耀一耀地晃他眼,他驀地心動,一閃念間想起下午在報窗看的那個故事。
晚班到22:00才結束呢。楊玉芹一直陪著他。21:30打發走學生,管理員要把散放桌上的雜志擱回書架,再將書架上放亂的雜志,歸回原處。馬小波這時才發現,每本雜志都有固定的位置,每個書架都有固定的類別;書架的標簽明顯,貼著初號字的“社科”、“小說”、“地理”等,雜志的標記不惹眼,書架某一格一個墨跡褪色的字符,與雜志封皮左上角碳素筆標的字符,一一對應,如“S1”(社科1)、“X12”(小說12)、“D34”(地理34)等。
這種不動腦子的熟練工,讓馬小波覺得自己一下回到了幼兒園時期,記得那會兒有個阿姨,因為他把玩完的玩具收拾得既快又好,還表揚過他,——給他吃了一塊她的戒煙糖。
他內向、靦腆,尤其大一以后。可是今晚嘴把不住門兒,漏勺似的,跟楊玉芹談了很多。他甚至說了父母的離異,說完十分后悔。楊玉芹先是一愣,皺眉睇他一眼,旋即一頷首,兀自把學生們弄亂的椅子,推回桌子下面,一面偏臉輕嗽,這未能逃過馬小波的眼睛,他看她竟然小姑娘一般赧然竊笑。
“和奶奶住,又沒有兄弟姊妹,多孤悶呀?!連個有共同語言的伴兒都沒有。”楊玉芹轉盼間就恢復了矜持,認真地瞅著他說。
他鼻子酸酸的,扭過臉,垂下頭,往桌子底下踹著一張張椅子,又悶聲不響了。
“你奶奶家離師院這么老遠,以后中午就來我家吃飯吧!”他們出來,拉謝閱覽室燈,鎖自由門時,楊玉芹口氣親和地說。
馬小波只當是句客套話,笑著點點頭,說:“不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