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醒來的那片山坡上呆呆地坐了好久，天邊偶爾飛過幾只鳥，鳥鳴聲在空曠的天際飄蕩，帶著幾分蒼涼的味道，像極了此刻的我。我沒有心情分辨它們是什么，只是那樣呆呆地坐在原地，眼睛盯著空中的流云。云卷云舒，它們游蕩在無盡的天空，沒有終末之地，無畏寒暑之別，自由，在某種意義上來講，或許也是一種流浪。

聽說，云上是亡靈的居所。猛然間，一股強烈的想法出現在我的大腦里，我要去云上看看。于是我站起身，舒展起那雙銀色的羽翼向著幾萬米的高空沖去。我從未飛得那樣快，甚至能明顯感受到翅膀與空氣摩擦時的灼痛感，疼痛證明著我此刻還活著，而想起那些因我而死的人，空嵐、冷瞳、伯軒、還有那些我甚至素未謀面的身影，云朵近在咫尺，我的速度更快了，“砰”地一聲，我的身體穿透了厚重的云層。耀眼的陽光頃刻間刺入我的瞳孔幾乎令我失明，幾秒鐘后，我的眼睛才從暴盲中逐漸復原，我急切地環顧四周，但下一秒，我卑微的期待支離破碎。

云上的世界，空無一物。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白得耀眼的云海，沒有宏偉的城堡，也沒有我要見的人。

心如死灰，我任由自己從萬米高空墜落，尖利的風聲呼嘯而過，刺激著我的耳膜。我墜落的云層下方是一片海，身體直直地落入海中，巨大慣性帶來的沖擊力激起了數米高的浪花但隨即便被浩瀚的海面吞噬無蹤。我清晰地感受到海水滲透進我的身體，陰暗與冰冷的感覺在周遭成倍地蔓延，我想起空嵐。我張開嘴，任由咸腥的海水灌進我的喉嚨，突然間，似乎有一只手抓住了我，我睜不開眼睛，只覺得自己在被一股力量拖動著，一道光出現在我的意識里，它逐漸擴大，擴大……我最終失去了意識。

我醒來的時候，自己躺在珊瑚雕成的巨大床榻上，撥開床邊珍珠墜成的帷幔，我看清了房間內的景象。水晶制成的墻壁支撐著屋頂，無數的夜明珠飛懸在空中發出淡淡的光芒，像漫天的星辰。明珠映照下，房間里的光線如黎明般，屋子的中央擺著一張圓桌，桌上玉質的茶杯里此刻正氤氳著淡淡的霧氣。房間四周的陳設很簡單，一個衣柜，一個鑲嵌著巨大銅鏡的梳妝臺和一張放著古琴的書臺，幾本琴譜靜靜地躺在桌上，除此之外再無旁物。

我開始用力地回想，可是只能想起那只手，微涼而細膩的觸感。

我坐起身，一位姑娘剛好端著一碟點心走進來，她看著我，眼神中閃爍著喜悅的光“你醒了！一定餓了吧？來，這里有吃的，你先吃一點。”她快步走到桌前放下點心招呼我過去。

“你是？”我有些遲疑地問。

“你……”姑娘的臉漲得通紅，“你差點沒砸死我！還是我救你回來的，你現在倒來問我是誰！信不信我分分鐘把你丟出去喂鯊魚！”

“我……”我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短暫的沉默，尷尬的氣氛在房間里蔓延。我們互相打量著彼此，姑娘的臉上漸漸爬上了一抹紅暈。我這才發覺自己的失禮，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姑娘噗呲一聲笑了，笑得很甜，像綻放的百合。“好啦，原諒你了。快吃點東西吧，你已經睡了三天了，再不吃東西沒準就真的餓死了。”說著，指了指桌邊的點心她示意我過去。經她這么一說，我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起來。我努力地搜索記憶，印象里最后吃的一頓還是父皇命衛兵來找我之前，想起父皇和皇城中因我而陷入沉睡的人們，小默妖異的微笑和伯軒被鮮血染紅的長發，我的胃口頓時大減。

“我不餓。”我小聲地說，仿佛是在說服自己。

“開什么玩笑？”姑娘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三天不吃東西還不餓？看看你那翅膀，”說著，她用手拉了拉我身后枯槁的銀色翅膀，“瘦的都快變成烤翅了！”

“我沒有心情，我……”話還沒說完，一塊蛋糕已經被姑娘塞進了我的嘴里。

“吃東西還說什么有沒有心情！無論有什么事，只有活著才有希望啊！”說著，又是一塊蛋糕被她塞了進來。

我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接過姑娘遞過來的茶杯將里面的茶水一飲而盡。看著我終于肯吃東西，姑娘笑了，“你等著，我去叫人給你準備些飯菜。”說著就往門外走去。

“等等，”我叫住姑娘，她回過頭，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我“你叫什么名字？”

“若水。”她笑著答道，“我先去給你準備吃的，有什么問題等你吃飽了再問。”說完，她走出了房間，腳步聲漸漸遠去。

不久，桌子上便擺滿了豐盛的菜肴。很多菜即使在皇城中我也未曾吃到過。鮮嫩欲滴的品相和誘人的味道，無不深深地刺激著我的味蕾。在姑娘的注視下，我飽餐了一頓。食罷，姑娘命人將飯菜撤了下去，笑吟吟地說道：“好了，現在有什么問題你可以問了。”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把心里的疑問拋了出來：“你是誰？這里是哪里？你為什么會救我？”

姑娘想了想說：“第一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我叫若水，是人魚族的公主。這里是我家，也是人魚族的王城——【碧海神宮】。至于救你……”她沉吟了一下，然后說道“那天我去【水母森林】練習唱歌，你就像流星一樣從天下掉了下來，直接撞到了我前面的巨大珊瑚樹上。被你撞碎的珊瑚樹碎片四處亂飛，這么大一塊從我的頭上飛過去，離我就這么遠。”姑娘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眼中閃爍著不知是害怕還是興奮的光。

看著眼前手舞足蹈的姑娘，我陰郁的心情也莫名地平復了一些，冥冥之中，面前的女孩似乎有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我帶你出去走走吧，”女孩提議道，“路上，也給我講講你的故事。這片【星落之海】已經很久沒有過外來人了。”

于是，我跟著若水走出了房間。走出房間后我才發現，這座王城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很多，雖然位處海底，但是城中卻并沒有水，一個巨大的結界如倒扣的大碗般籠罩在王城的四周阻隔著千萬噸的海水，結界的穹頂最高處，一顆碩大如太陽的紅色珍珠正散發著溫柔的光線。透過結界，海底界的一切清晰地映入我的眼中，幽深的巨大裂谷，不時噴薄著灼熱水流的海底火山，安靜佇立的巖石森林……不時有巨大海獸的身影在其間穿行，那是和我在淺海見過的魚類截然不同的物種，肋生雙翼，鳥首虺尾，周身無鱗，其鳴如鳳。看著驚愕不已的我，若水說那是一種叫做【海皇鯨】的海獸，以珊瑚和浮游生物為食，性溫和可騎乘。

那天，我們走了很久，一路上，就像一個藏不住秘密的孩子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樹洞一般，我把自己的故事全部講給了若水。在聆聽的過程中，她的目光不停地變幻，時而興奮，時而憤怒，時而哀婉，最后她問我：“那你今后怎么辦？”

我沉默，良久，望著她堅定地說：“我要回去，救我妹妹和所有因我而陷入沉睡的人。”

“怎么救？”若水看著我，她的目光此刻是難得的嚴肅。

“我不知道……”我支吾著，我把目光轉向遠處的海底森林，希望借此演示自己內心的不安。

若水卻并沒有給我機會：“既然不知道，你回去不明擺著是送死嗎？”她的聲音中夾雜著略顯責備的語氣，“你這樣怎么對得起那些為你而死的人。”

在聽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占星師婆婆慈愛的眼神、空嵐臨死前的微笑、冷瞳消失時的背影、伯軒最后一刻的囑托、還有此刻，在我的掌心躍動的紅色火花……無數的面孔在我的面前飛逝而過，溫婉的、堅毅的、年輕的、老去的、陌生的、熟悉的，我仿佛聽到他們對我說：“王，您真的知道答案了嗎？”

“你是我見過最失敗的王。”若水的聲音把我從回憶的漩渦里拉了出來，我看向她，此刻她也正望著我，“你為了你的妹妹拋棄了所有人，讓你的臣民因你的無能而陷入沉睡，又因此而懊惱不已，表現出一副悲天憫人的姿態。”嚴肅的表情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無論作為哥哥還是王，你都太差勁了。每一條路都沒錯，但是像你這樣搖擺不定，只會讓更多的人受傷。”她拉起我的說，溫暖的感覺從我的指尖傳來，“別忘記，你是未來的王，那些信仰你的人，在等你。”

我在【碧海神宮】里休養了一個月，體力和精神都慢慢復原著，若水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找到自己要的答案了，她會帶我離開【碧海神宮】回到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