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我的靈力如水波般蕩漾開來，空氣中產生了輕微的波動，那微弱的波紋隨著空間蔓延開來，像平靜水面上被石子激起的漣漪。

被這波紋掃過的人群里，大家的眼睛逐漸變得清澈與明亮，那是歲月流動的痕跡。

隨著剛剛的忙碌，穹頂的結界已經變得堅韌，不再有大股的水柱從天際墜落，此時，人們失神地望著在自己眼前逐漸變得清晰的身影，那是一個個泛著淡淡藍光的靈體，正溫柔地站在他們身前凝望著他們。

“爸爸！”隨著一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輕聲呼喚，沉寂的場面終于被打破了，人們恍若大夢初醒般，輕聲叫著面前已故親人的名字，那聲音，似乎輕不可聞，又充滿了柔情，仿佛怕稍稍用力，眼前的靈體就會被吹散一樣。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家都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那被禁術禁錮了多年的記憶，如洪流般洶涌地沖過每一個人的身體，很久很久以前，【星落之?！可夏撬掖棠康募t色三桅帆船，嘴角帶著邪氣的紅衣男人，被近乎赤裸地懸于船首處的藍玉公主，無數死于男人手中的人魚少年，還有，那被鮮血浸染成曖昧紅色的海面……一切地一切，都充斥著人們那善良得幾近脆弱的神經。

或許是這股記憶的力量過于強大，連身處其中的我也不由得受到了它的波及，人們眼中浮現的景象同樣在我的腦海中放映著，大量的人流圍繞在王宮的大門前，在他們的臉上，我看到了憤怒與悲傷的神色。他們中有人大聲叫嚷著要王族的人來贖罪，我看見，年幼的女孩將身體緊緊地裹在一襲素縞里，一雙藍色的眼眸里，此刻溢滿了淚水與恐懼的光芒，齊耳的藍色短發微微顫抖著，像一只受傷的雛鳥。

我想，那女孩，該是小時候的若水。

畫面在我眼前不停地變幻著，一個矯健的身影從高處墜下，直直地落在女孩面前，那是一個年近中年的人魚，刀刻般堅毅的臉上帶著不容置疑的皇者之風。在他的手里，緊緊地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子，藍色的及腰長發，羊脂般雪白的肌膚，正是我見過的藍玉。中年人魚將藍玉輕柔地放在若水身前的雪狐裘毯子上，隨后輕扣食指，一個紫色的球狀結界在他們身邊逐漸張開。

“姐！”若水撲向了地上奄奄一息的藍玉，失聲地哭喊著，聲音中滿是悲切。

然后，她求助似地看向眼前的男人，那正是自己的父王，也是整個碧海神宮里靈力最強的人。

“父王，救救姐姐吧！”她的聲音中帶著濃濃地哭腔。

男人蹲下來，輕輕地撫摸著若水的頭，開口，語氣中充滿了歉意：“孩子，對不起。”說著，一股濃重的血流從他的嘴角溢出。

“父王！您怎么了？”看著一向不動如山的父王此刻的樣子，一種難以言表的恐懼感席卷了這個幼小的女孩。

“孩子，父王、母后還有姐姐，可能都沒有辦法繼續陪你了?！彼穆曇粑⑷?，卻充滿柔情，完全不像一個本該孤高在上的王者?！暗?，你依然要堅強地活下來，城中的人，和我們一樣，永遠會是你的親人，他們會在你身邊。”

“大家都討厭我，我害怕，父王，我不要你們走！”女孩說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孩子，你聽我說，父王會對整座城施一個術，大家都不會討厭你，也不會再記得父王母后和你姐姐，從此以后，你將會作為這座王宮唯一的皇族活下去。但是，你也要記得，在神殿最北的【極淵】里，有一個很可怕的人，終有一天，他會回來，傷害你和整座王城里的人，你是唯一的王，所以，一定要保護大家?！?/p>

女孩看著男人，咬著嘴唇，用力地點了點頭，她的眼圈是通紅的，眼淚如一汪清泉，反射著，令人憐惜的光芒。

男人最后慈愛地摸了摸女孩的頭，寬大的手掌輕柔地撫摸著那淡藍色的短發，“終有一天，你會成為這座宮殿最美的女王，爸爸愛你?！?/p>

然后，他收回留戀的指尖，雙手結成了一個復雜的印，我看到，淡淡的光芒在他的手掌處匯聚，那是在凝聚靈力的證明。隨著靈力的匯聚，一圈圈淡淡的波紋以他的身體為中心向四周蔓延開來，所及之處，人們喧鬧憤怒的聲音沉寂了，世界的顏色，也好像被蓋上了一層淺淡的薄紗般不再清晰。

我知道，那是封印記憶的禁術。

整座宮殿里，只有結界中的父女二人還保持著神智，男人顯然因為剛剛的術消耗了太多的靈力，他的聲音變得疲憊，呼吸似乎也有些粗重。然而，眼中的溫存卻絲毫未減。

“孩子，你來，爸爸有東西要交給你。”男人示意若水過去。

若水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望著眼前虛弱的父王。

男人艱難地抬起手，白色的光在他的食指與中指間盤旋，他將手指伸向面前的女兒，輕輕地點在她的額頭上。一瞬間，巨大的靈力涌進了若水嬌小的身體里，短短幾秒過后，男人的手指無力地垂下了，他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兒，淡淡的光暈正圍繞在若水的周身。

“孩子，要好好活下去，我們王族欠大家的太多了，未來，一定要保護大家。”說罷，男人眼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光消失了，然而最后，他的表情是笑著的，似乎完成了一個父親最后的心愿。

接下來的很多年里，女孩一直在研習著生澀枯燥的魔法，深海里沒有四季更迭，只有明暗的交替默默地昭示著歲月的變換，漸漸地，當年的小女孩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那淡藍的齊耳短發，也已長發及腰。她的術越來越強大，但是，在微笑的外表下，內心也越來越寂寞。

我能感受到，那洶涌的悲傷。

當我從記憶中回過神智，周圍的人不知何時已經圍在我和若水身邊，若水低著頭，兩行清淚從她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地的時候，竟化作了兩顆晶瑩飽滿的珍珠。

人魚唱晚，對月流珠。原來，不只是傳說。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低著地重復著一句話，我聽見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人群中，一位年邁的婆婆走了出來，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緊緊地抱緊了泣不成聲的若水，警惕地望著眼前略顯豐腴的老人。老人看著我，慈祥地笑了，她向我揮揮手，表明自己沒有惡意，她走到若水身邊，俯下身來望著若水，輕聲地說：“孩子，別怕，我們剛剛都看到了你的記憶。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初的事情，早已不再那么重要了。我看到了你為我們這些人所付出的一切，你太累了，該歇歇了，別再背負這些東西了。當年的一切，與你無關，而現在，你為了我們做的已經足夠了，現在，你不是一個贖罪者，你是我們的王?！?/p>

說著，老人跪了下去，陪伴在她身邊的靈體也恭敬地跪了下來。顯然，老人在這座宮殿里是擁有足夠的地位的，隨著她的下跪，人群中陸續有人跪下來承認若水女王的身份。我和若水被這浩大的場面所震懾，一時間愣在原地。

還是她首先從驚訝中回過神智，掙扎著站起來，“大家快起來，是我們一家對不起你們，你們不要這樣！”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激動。

老人抬起頭來看著若水，眼中滿是憐愛，“孩子，你是我們的王。”

“那，我以王之名，命令大家起來?！?/p>

老人于是站了起來，隨后，無數的人站了起來，像一陣黑色的巨浪。

我笑著單膝跪在若水面前，拉起她的手指輕輕地印上一個吻，“很高興認識您，人魚族的王。”

若水笑了，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笑。

那一夜，【碧海神宮】重逢了久違的寧靜，倒灌的海水漸漸退去，漆黑如墨的【極淵】再度歸于沉寂，只是這一次，午夜夢回，再也沒有海獸預警般的叫聲從黑暗深處傳來。星熾留下的晶石被我加固了數層封印，密集的咒印下，已經不再有邪氣涌出。我和若水躺在王宮的屋頂上，天宇深處，明亮的點點光芒，像極了曾經我和小默看過無數遍的銀河。

我，想起小默，想起我的故鄉，一時間，沉默了下來。若水明銳地捕捉到了我的沉默，把頭靠在我的肩膀問“你怎么了？”

“我擔心我的故鄉，或許，明天，我就要走了。”一個東西不經意間從我的口袋里滑落，掉在房頂的琉璃瓦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我撿起它，才發現，是小默交給我的貝殼。

“謝謝你的貝殼?！?/p>

“不用謝，不過，它似乎用不上了?！比羲穆曇糨p柔而明快。

“為什么？”我疑惑地問。

回頭的瞬間，我看見了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像一汪寧靜的湖水。

她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要和你一起走?！?/p>

呆了幾秒，我突然緊緊地抱住她。

耳邊，傳來她的聲音：“你，是我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