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硬皮筆記本發(fā)到每個孩子面前的課桌上,散發(fā)著淡淡紙香味,被卷進(jìn)教室里的風(fēng)輕輕一趕,就飄了滿天滿地,承載著太多太多。
孩子們看著課桌上的一套文具,怔著愣著,黑黑的眼珠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涌動起來,發(fā)出微微的亮。
葉柳說:“這套文具是我和湯老師去鎮(zhèn)上買的,送給你們,希望你們可以把它當(dāng)成一扇門,打開之后,那就會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葉柳的聲音溫和又動聽,但似乎打動不了他的學(xué)生,他們依然怔著愣著,先前眼睛里亮起的光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黯淡了下來,和以往一樣透著深深厚厚的麻木。
飄蕩在空氣里的紙香氣慢慢被腐朽的味道蓋過,緊接著就斷了散了,再尋不到絲絲毫毫的蹤影。
前一刻還陽光萬里,后一刻卻是陰云密布,這樣的氣氛變化太過突然,讓葉柳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依然掛著溫和的笑:“在上課之前,我們先拿起桌子上的鉛筆,翻開筆記本的第一頁,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面。”
小小的教室里蕩著澀澀的凝滯,時間像靜止了,挪動不開它的腳步,孩子就在這靜止里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葉柳,沒有拿筆,沒有翻開筆記本,更沒有把自己的名字寫到筆記本上。
他們的目光聚成冰冷冷的光,照在身上,像把整個人泡進(jìn)深幽幽的寒潭里,葉柳怯怯地問:“你們怎么了,為什么不寫名字呢?”
“我不會寫名字。”
“我也不會寫名字。”
“我也不會。”
稚嫩的童聲響起,沒有這個年紀(jì)應(yīng)有的活力和朝氣,反而有種低沉厚重的味道。
葉柳在年紀(jì)很小的時候,就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筆記本,那本子的封面上畫著綠色的草和黃色的花兒,陽光曬在綠草鮮花上,雖然只是畫,卻散發(fā)著柔軟的暖意。
他記得自己握著細(xì)細(xì)長長的鉛筆,他媽媽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在本子上寫下‘葉柳’兩個字,歪歪扭扭,卻讓他胖乎乎的小臉露出了笑,像吃了一塊甜甜的糖。
在他生活的那個溫暖世界里,每個人最先寫下的字就應(yīng)該是自己的名字,那不應(yīng)該是學(xué)校學(xué)來的,而應(yīng)該是媽媽或是爸爸教的,還應(yīng)該帶著手心暖暖的溫度。
可是,希望村的孩子們不會。
因?yàn)樗麄儾粫懽约旱拿郑运麄儧]有感受過那樣的暖意,這讓葉柳覺得他們有些可憐,又覺得整個希望村上空都飄著一種悲涼。
沉默了很久,他的臉上才又重新露出了笑:“沒關(guān)系,我教你們。”
安排好的課程沒來得及講,葉柳和湯倪卻投入到了新的工作里,兩人握著孩子們的手,一筆一劃教著他們在筆記本的第一頁寫下名字。
兩人掌心的溫度是暖的,可孩子們的手卻冰冰涼涼,溫暖沖著撞著,始終撞不開那堅硬的殼,冰涼依舊冰涼。
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楹⒆觽兊氖痔珱觯~柳和湯倪整整用了一天時間,才勉強(qiáng)教會他們寫出自己的名字,每一個寫下的字都歪歪扭扭,像是枯樹上胡亂伸展的枝。
孩子們依舊是那副木木的表情,大大黑黑的眼珠子深處則涌蕩著煩躁,很顯然,他們并沒有在這一天的寫畫中得到任何形式的快樂與滿足。
葉柳重新站到講臺,白凈的臉上透著一絲疲憊,可卻依舊掛著笑,那是一種和孩子們截然不同的滿足,也是他站在這里的意義。
“接下來,我要布置一個很簡單的課外作業(yè),你們回家完成,明天上課的時候,把你們的筆記本交上來給我,如果有什么字不會寫,可以問問你們的父母,或者問問老師,老師很期待你們會寫出什么樣的答案。”
“我呢,在和你們一樣年紀(jì)的時候,想當(dāng)一個畫家,想著長大以后,每天待在寬敞的房間,手里拿著畫筆,在干干凈凈的白紙上,憑著自己的幻想畫下那些很美的東西,可是很遺憾,我沒能走上畫畫的路。
雖然我小時候的理想失敗了,但不能否認(rèn)的是,那個理想曾帶給我很多的美好,我希望你們將來也能夠體會,所以今天的作業(yè)題目是......你們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
放學(xué)了,葉柳和湯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天空依然白亮,日光斜斜照著,溫淳如水,讓累了一天的兩人不自覺放松了許多。
“葉柳,新的世界是指什么,我們生活的縣城嗎?”
葉柳搖搖頭:“這個世界很美,可有個地方卻更美。”
“哪里?”
“心里。”
第二天上課,葉柳把教室留給了湯倪,自己抱著收上來的筆記本回到了辦公室,坐在辦公桌面前,竟然覺得有些緊張。
他很期待自己的學(xué)生們會寫些什么,或者說很想知道他們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是和自己小時候一樣的畫家,還是醫(yī)生,設(shè)計師?又或者是科學(xué)家,宇航員?
日光透過木窗穿進(jìn)了辦公室,曬在硬皮筆記本上,帶來一陣黏黏稠稠的塵,葉柳就在這片塵里翻開了筆記本,第一頁寫著歪歪扭扭的名字,帶著些些暖,不知道是昨天殘留下的,還是日光曬出來的。
他笑了,跟著翻開了第二頁,第二頁也寫著字,卻讓他的笑僵在了臉上。
“我想成為有錢人。”
“我想變成大名人。”
“我想當(dāng)世界上最有權(quán)力的人。”
“我想要女人。”
這些字同樣寫得歪歪扭扭,黑沉沉的,連白白亮亮的日光都曬不進(jìn)去。
孩子們寫的是他們的理想,是他們認(rèn)識的世界,是希望村。
...
希望村的夜晚很安靜,甚至聽不到一聲蟲鳴,葉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袋里不斷閃動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它們像在跳著最歡快的舞,嘲諷著葉柳的無知。
孩子們給出的答案沒有任何形式的偽裝,簡單直接,之所以難以接受,是因?yàn)檫@些答案非但讓人很難看見世界上的美,反而因?yàn)檫^于現(xiàn)實(shí)而透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某舐?/p>
這是一道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作業(yè),或者說它的答案在每個人的心里。
孩子們錯了嗎?沒有。
希望村錯了嗎?沒有。
那是哪錯了?都沒錯,錯的只是不同世界之間的碰撞。
在思緒的跳蕩和掙扎中失眠了大半夜,葉柳這才勉強(qiáng)睡了下去,他夢見自己身處漆黑的夜里,這夜里竟然有太陽,陽光很白亮,卻照不亮這個世界。
忽然間,太陽劇烈顫動起來,整個漆黑的世界跟著顫動,緊接著太陽表面出現(xiàn)了細(xì)細(xì)密密的裂痕,在一聲轟響中爆裂,碎片灑滿了整個世界,亮了很久很久才又慢慢黯淡直至消失,歸于平靜,整個世界重新陷入深深厚厚的黑暗里......
葉柳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額頭上滲出了細(xì)細(xì)密密的汗,心跳很快,像快要從他的嘴巴里沖撞出來,窗外的天已經(jīng)大亮,他在床上坐了很久,平復(fù)了心跳,這才下床迎接這嶄新的一天。
早餐是白粥,配菜是在村南買的腌菜,很簡單卻很可口。
葉柳看了湯倪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臉有些蒼白:“湯倪,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湯倪垂著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昨晚沒睡好,做夢了,那夢可奇怪了,大夜里竟然有太陽,那太陽還碎了,碎片掉了一地。”
葉柳臉上的笑僵住了。
湯倪問:“你怎么了?”
“我做了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夢。”
到了學(xué)校,兩人把這事告訴了王嶺,王嶺也覺得不可思議,說:“你是說你們兩個做了一模一樣的夢?那這事可就不簡單了,說不定是種預(yù)兆呢。”
“什么樣的預(yù)兆?”
“我一當(dāng)老師的哪會懂這些東西,去村北吧,找袁老漢,他能解。”
袁老漢是個莊稼人,但他在希望村里卻很特殊,不是因?yàn)樗那f稼種得特別好,而是因?yàn)樗麜阖浴?/p>
他平時很少說話,甚至有人跑進(jìn)他家里也不見他搭理半句,整日里除了鼓搗自己的莊稼之外,就是坐在屋子里喝茶,茶都是熱的,所以時常能看到他的屋子里飄出熱煙,整間屋子像是被云霧盤著繞著,多了些神仙氣。
袁老漢說話雖少,可每次開口,村人必都支著耳朵聽著,這是從十二年前開始的。
那時候袁老漢的頭發(fā)還沒全白,站在自家田上,抬眼看了看天,毒辣辣的日光灑了他一臉一身,這時候他說:“村人們,快把糧食收了吧。”
村人說:“喂,袁老漢,你在逗誰家樂呢,這糧食還沒長渾全,收了干啥?”
袁老漢說:“沒長渾全總比沒有強(qiáng)。”
“過個個把月就渾全了,怎么會沒了?還能飛了不成?”
袁老漢不再言語,舉起鋤頭就把自家沒長渾全的糧全收了。
村人開始嘲諷起來:“那袁老漢的年紀(jì)大了,這人也就傻了吧,田還沒長好就讓他給掀了,今年看他啃生的去喲。”
笑聲傳遍了整個希望村,在村人眼里,袁老漢成了地地道道的傻愣子。
在那半個月后,村人的糧食長了不少,可還沒渾全,村人們躲在屋檐底下避著日頭,等呀盼呀,就盼來了黑沉沉的天,盼來了持續(xù)一個月的大雨。
轟隆隆的雨水沖刷著這個與世隔絕的村子,也沖刷著那些沒長渾全的糧,囚河暴漲過了岸,帶走了沖刷下來的殘渣。
那一年,袁老漢吃著沒長渾全的糧,喝著熱氣騰騰的茶,村人餓著愣著。
因?yàn)槟且荒牮I著愣著了,他們就不敢再說袁老漢是傻愣子了,也不敢再不聽他說出來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