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你說,是薔薇香還是我香?”一道悠閑曼妙帶著好奇的男音響在蟪蛄聲不歇的午后。
天香樓后院碧荷塘的涼亭里臥了一個嬌體橫陳的紅衣男人,正瞇著昏昏欲睡的眉眼求證于不遠處的女人。
女人一身白衣靜立亭中石桌前,長裾斂衽,腰間懸有一逐龍青玉,衣角繡有幾枝勁挺墨竹。迎風而立,清風亮節,滿身玉樹瓊華的清冷風骨,又不失穩重和威嚴,當真雪裹蘭苞,冷如清月。
正是夜祈歡。
只見她輕挽袖口,揮筆落毫,三兩下,擱著收筆。似乎不滿,一對暗藏鋒芒的羽玉眉輕皺,正要撤下這張,男人突然發出不滿,“夜祈歡,你究竟有沒有聽我說話?”
“嗯?”尾音輕挑,耽擱這一兩息的功夫讓她發現這一張畫可以不用毀掉,于是舉筆修整,漸趨佳境。
泠姜起身,瞪著她筆直的背影,瀲滟桃花目輕轉流光,突然伸出一只手探向她裸露在外的肌膚,紅唇微張,驚訝連連,“好冰!明明已經解了毒……”
生死大事,夜祈歡如若未聞,蘸了一點朱砂,略微一頓,便點在了畫中人的額間,好一個風流桃花仙桃花樹下扇桃花!
泠姜已經受夠了她這一月的沉寂,或許真如鈴兒所說,是他太聒噪了,但聒噪也是被她的寡言對比出來的。
她清冷少語,表情淡淡,如風中發出簌簌之聲的青竹,偶爾散著讓人驚艷的幽幽華光,然大多數都像這般,說她不聽、問她不答、似是未聞、選擇性忘記,最后一臉認真地對他說:“我知道了。”
敢問你知道了什么?能不能再敷衍一點!
泠姜湊向桌前剛想罵她附庸風雅,畢竟半月前她連執筆都不會,現在竟看到她手下已作完的畫,泠姜震驚地奪過來細細一瞧,“美哉!妙哉!夜祈歡,你畫的是我?”
“是你嗎?”夜祈歡淡粉的薄唇微動,帶著疑惑的神情,引得泠姜輕輕一嘆,虛懸著指頭勾勒畫中寥寥幾筆卻描出神韻的輪廓,“這眉這眼,這紅衣如火,這目若桃花,可不就是我!”其聲透著微微的得意驕矜。
夜祈歡淡淡一笑,似鏡湖生出一絲漣漪,沒有承認也無過多夸獎,只是瞥了畫中人一眼,用著一種極清淡的口吻說:“我只是畫出了我心中人,他的模樣。”
泠姜呼吸一窒,低垂下的眉眼好似透出奇特的羞澀,更別說那細頸之上的紅暈。羞惱、生氣、自得、喜悅……平靜的心徹底被她攪得一亂,好半天才冷靜下來,輕咳一聲才恢復如常地望了過去。
然她此時已經在另一張紙上描摹起亭外荷塘風光來,仿佛剛剛她所說的那句話只是泠姜錯覺一樣,一口氣提不上來咽不下去,又不好讓她重申一遍,可泠姜還是生出了不確定感。
難道真的是他生的錯覺?他怎么會有這種錯覺?哼!為什么不是她為了討好自己這個救命恩人而故意說的曖昧之話!
花言巧語,風流浪蕩,女人不都是這個德行,難道她性子清冷骨子里就一定是正人君子?說不定還胡亂遐想了和某個俏公子的風花雪月……想到這里,泠姜警惕起來,從她能正常行動那日算起,時至今日,她好像也沒見過別的男子。
更何況,泠姜仔細一想,天香樓里根本沒有能和他相比的男子,于是放了心,很快后背又緊繃起來——
她應該不敢肖想自己,否則、否則……泠姜沒想下去,就被她筆下生出的一朵艷而不俗的紅蓮吸引了神思。這一幅午后荷塘竟比前一幅他的畫像更為傳神。
舉目一望,荷塘正中,白蓮簇擁,正好長了一朵耀眼紅蓮。
泠姜托著下巴坐在石凳上,翹眼問她:“是這朵紅蓮美還是我美?”
女兒愛俊,男兒愛俏,泠姜愛美出了名,每每出門都要細細打扮一番。在遇到夜祈歡之前,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容貌,可現在屢屢會有種不確定感,所以總是要從她口中得到答案才肯罷休。
夜祈歡沉思了一下,在畫的左側,自上而下題上——碧藕藏絲,紅蓮并蒂,荷塘水暖香斗。窈窕芳亭,深沉書幔,錦瑟歲華依舊。風光韻里,同跨鶴、青田碧岫。菱鏡妝臺掛玉,芙蓉艷褥鋪繡,夏日夜色生春。
最后才寫上詞名——天香。
“你你你!”泠姜讀完以后心里一咯噔,果然驗證了自己所想,“你竟然作淫詞浪曲,好不要臉!”
“淫?”夜祈歡似乎不解。泠姜對上她的視線,看她清風朗月的眉目,實在看不出她有這種心思,于是暗哼,“姑且算是一首比較大膽的情詩,不過有此感悟,你是不是經驗豐富啊!”
“嗯。”
“什么?”
“我經驗豐富,的確如此。”
“你!”泠姜徹底被她打敗,“你竟敢和你救命恩人這般說話!”
“所以我該怎么說?”夜祈歡好奇,模樣像極了一個什么都不懂的感情白癡,“今日你怎么這么閑?”
泠姜緩過氣來又被她噎了一下,“我是礙著你眼了?也不知道是誰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睡我的,最后還這么理直氣壯!”
“最重要的,為了救某人,我光是制作解藥就耗費大量天材地寶,用了數不盡的稀奇草藥。有年頭的老山參雪蓮鹿茸給她當飯吃,就連我珍藏的保心丸也拿了出來!那人不知感激涕零也就罷了,竟敢對我……這般沒大沒小、忽冷忽熱,讓我猜來猜去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泠姜一個勁地指摘某人,“也不看看鈴兒,同樣是一應吃穿用度都是我給的,卻盡心盡力地伺候我,不像某人……”
“如果你愿意讓我伺候你更衣沐浴梳妝打扮入寢守夜,我一點也不介意。”夜祈歡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嘴,泠姜玉面一紅,呼吸凌亂。
“那你說是薔薇香還是我香,紅蓮美還是我美?”話又轉了回來。
“你怎么會把自己和路邊野花相媲美,我不想回答,只是覺得根本沒有可比性。”
泠姜的呼吸順暢了,神情也好看了不少。
“至于紅蓮,不若君之美也。”將身后所持盛露紅蓮送給他,認真道:“紅蓮堪為你的陪襯。”
泠姜接過花來,看向荷塘,果然之前濯清漣而不妖的紅蓮只剩下了一根亭亭凈植的桿子,笑容飛上了臉,“大膽!誰叫你把這一朵珍貴的紅蓮給摘了!不知道這是太祖皇歷經千難萬險從東霄臨州移植回來的嗎?”
夜祈歡看著他,在他的驚訝聲中,從紅蓮上摘下一片花瓣,輕輕碾碎,“難道她知道我摘了她的花,還能從皇陵中爬出來找我不成?”
“唔……”泠姜還未多說,她突然將指尖沾的花汁點在了他的眉間,一點淺紅,她笑,“這就像我心中的模樣了。”
泠姜手中的紅蓮花瓣一片片摔落在地,有什么東西隨之破碎,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