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內小河波光蕩漾，韓徹頭枕著劍躺在舟頭，二郎腿高高翹起，隨著舟子撐船，他翹起的二郎腿也跟著晃蕩，馮蒿盤坐在船尾，他身旁放著小竹簍。

舟子熟練地插竿撐船再起竿，隨口吆喝了幾句地方歌謠后又開口道:“二位大俠瞧著面生，也是為一睹咱永嘉郡蘇揚老前輩與人約斗而來？”

韓徹并未起身，自打他進入永嘉郡便時常聽聞別人談論此事，起初或許是無意路經永嘉郡，而此時他卻有了幾分興致，聽聞永嘉郡蘇揚屬于世俗野修，早年因機緣入得修行門路，后來自個兒摸索著修行也讓他踏入了白玉京第六樓，也就是觀樓境第三樓，但起樓、觀樓二境只能是引動氣機，使得勁道游走全身以此來鍛煉體魄，卻是不增添壽元的，蘇揚如今已近花甲年歲，卻始終破不開觀樓境的瓶頸，這算不得什么稀奇事，甚至是修行路途中的常事，有些人驚才艷艷，破境如飲水，登樓如吃飯，羨煞旁人，有些人資質平庸，即便踏過修行的門檻，百年后仍舊一抔黃土。

顯然，蘇揚算不得前者。

韓徹慵懶起身，盤膝而坐，說道:“一路走來，聽見別人談論起這位蘇老前輩，都是掩不住崇敬，便想親眼瞧瞧。”

舟子頓時來了精神，撐舟的手又加大幾分力道:“蘇老前輩，那真是沒得說，為人仗義，光明磊落。”

“永嘉郡不算小，就算是郡內偏遠的地方，饒是憑著蘇老前輩嫉惡如仇的名聲，也足矣震懾宵小。”

“他老人家是修行之人，大伙都是知道的，但他老人家看我們眼神跟那些個山上神仙是不一樣，那些狗屁……”舟子悻悻然閉嘴，雖說他不喜歡那些個山上神仙，可萬一被那些神通廣大的修士聽了去，也不太好了。

舟子又陸陸續續講述著蘇揚如何替人討回公道，如何挺身除惡，如何打抱不平，韓徹只是靜靜聽著，沒有打斷他的意思。

韓徹與馮蒿上了岸，臨了，舟子似乎是想起了某些事，一聲嘆息幽幽傳來:“前輩好像有些老了。”

手中的長竿一用力，輕舟載著舟子又緩緩離開。

馮蒿帶著竹簍先去客棧歇腳，韓徹則獨自打聽蘇揚住處，在一處巷尾，韓徹敲響了蘇家大門。

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面相敦厚，皮膚稍黑，他好奇的打量了韓徹幾眼，開口問道:“少俠找誰？”

“后生晚輩韓徹，想見一見蘇揚蘇老前輩。”受兄長韓御的影響，韓徹雖然不喜歡埋首讀書，可禮數卻是極到位的。

“原來是找家父，少俠快快請進。”中年男子，性情耿直，韓徹告了聲有勞了，便隨他一起進門。

韓徹忍不住開口道:“你就不怕是過來尋仇的？”

憨厚男子笑了笑:“你不像。”

有老人從屋中走出，步伐沉穩有力，鬢須皆白卻雙眼有神，韓徹猜想此人便是蘇揚，感嘆這一身精氣神根本不似年近花甲之人。

蘇揚一眼便瞧出韓徹已有劍意傍身，卻是斂不外露，蘇揚不知韓徹前來是否跟約斗之人有關，即便是他也絲毫不懼，不是因為眼前之人修為低于自己，而是他心中自有一股正氣縈繞。

韓徹率先開口:“晚輩韓徹，只為親眼一見蘇老前輩，別無他意。”

“韓少俠，少年英才，快快請進。”蘇揚笑著引韓徹進入內堂。

蘇揚兒媳端來兩杯剛沏好的茶，沖韓徹笑道:“招待不周，請多見諒。”

“是我冒昧討饒才是。”

韓徹輕輕吹動茶面，抿了一口便放回桌上。

“晚輩游歷至此便聽聞老前輩，為人磊落，嫉惡如仇，便心向往之。”

“不過是同鄉夸大，當不得真。”

韓徹搖了搖頭，說道:“我雖與老前輩未曾有交集，但今日見得老前輩神采，便知他人所言是不虛的。”

蘇揚眼簾微微低垂:“若是往日里，我定然備上好酒好菜，與你相談一番，可如今卻是分不出神來。”

“老前輩指約斗一事？”

蘇揚點了點頭，卻也沒說什么。

韓徹忍不住開口詢問:“老前輩若不介意，可以說說。”

“這有何妨。”蘇揚爽朗一笑:“那人昔日里欺壓鄉里，是我硬生生將他從家里庭院中一路打出永嘉郡邊界，只不過如今他又回來了。”

蘇揚輕描淡寫的說著，韓徹靜靜聽著，原來那人出了永嘉郡后先是拜入了北隴山門又與燎國某官員扯上了關系。

“你來的不光不是時候，而且還有可能給自己引來禍事，你要多留心。”

韓徹剛想開口，卻見憨厚男子走過來，說道:“爹，我不走，你騙得過阿蓮和小寶，騙不過我的。”

蘇揚嘆息一聲:“你懂什么？等過了這段日子，我再寫信叫你回來便是，你們留著，我還放不開手腳呢。”

憨厚男子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蘇揚喝退。

韓徹又想開口，卻被蘇揚制止:“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會允許自己這么做。”

韓徹起身離開，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天底下不該是這般道理。”

蘇揚沒有起身，他看著少年的背影，又看向桌上兩杯幾乎沒被動過的茶。

蘇揚無聲而笑。

跟自己一樣，喝不慣茶，也跟自己一樣，有副好心腸，能認識如此后輩，也算人生快事一樁。

韓徹只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怒喝，鄰里都被紛紛驚動。

“滾，若再有下次，老夫打斷你的腿。”

韓徹先是一愣，隨即會心一笑。

韓徹走出蘇家大門便感覺被盯上，卻也沒有持續太久。

察覺不再被人盯梢，韓徹放心的進入客棧中，馮蒿在房中盤膝而坐，雙目輕輕闔上，一身拳意不顯露分毫，氣息悠遠綿長，整個人如山岳靜坐眼前。

韓徹猜想馮蒿應該是在穩固自己的心樓境修為，他曾偶然間聽馮蒿提起，當日采桑郡破境重返，馮蒿便察覺自己的心樓境有些不同尋常，穩固修為所需要的時間也會比尋常的心樓境要稍長一些。

心樓三境，境境暗生重樓，如今終于是將三重暗樓安穩了下來。

馮蒿雙眼驀然睜開，通身拳意如洪水傾瀉，朝窗外遞出一拳，數息后一聲悶雷從數百丈外傳來。

中年修士從地上爬起，顧不得衣袍碎裂，也顧不得皮開肉綻，強壓住體內翻涌的氣血，朝馮蒿方向抱拳致歉，也是在道謝，見對方不再追究，這才御風而起化虹遠遁。

韓徹愕然間，馮蒿已拳意消散。

“是我后來又被盯上了？”

馮蒿搖了搖，說道:“我們進入這片地盤就被注意到了，應該不是為了這小竹簍。”

“興許是因為蘇揚前輩約斗一事，”韓徹回想起方才蘇揚的話語，“盯上我們的人便是做截斷蘇揚前輩退路的后手，以防萬一。”

“或許有可能，但江湖紛爭，修行紛爭，能不卷入其中最好莫要卷入其中。”

聞言，韓徹沒來由想起《九州山野集》開篇第一句話。

既入江湖，生死蒼茫。

韓徹又詢問起馮蒿方才遞拳一事，驚訝于心樓境修為竟然如此了得。馮蒿告訴他，武夫踏入心樓境便漸漸與其他修士不再一樣，除卻與劍修一樣沒有法相金身這種神通外，還有就是不再引天地靈氣入體，純粹以自身武勁遞出每一拳。他沒有告訴韓徹的是，如今他雖然只是心樓境巔峰修為，但不能僅以心樓境視之。

馮蒿輕捏右臂空蕩蕩的袖管，抬眼望向北方。

馮蒿叮囑韓徹，永嘉郡中修士不在少數，卻是反常的寂靜，告訴他自己要多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