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喻彎腰,借著懸在天花板上的燈泡的光,走進卷簾門,適應了很久黑暗的室內。
他回想起胡索里的話。其實,自他進校以來,收到的女生送來的情書之類不算少,不過在他以前念書的地方,情況也相差不多。只是,已經一年時間,還是不間斷地給他寫明信片的情況,倒是頭一次。
他從來不胡亂扔掉這些,但教室里的儲物柜已經塞不下,無奈,只能搶了胡索里的柜子。也就是在這以后,胡索里發現了他每個禮拜都會收到明信片。
他甚至主動和秋刈說過話,一次偶然在辦公室樓碰到她的時候,他說,“謝謝你,但是這讓我有點兒困擾,所以麻煩你。”這也是他少有的,能這樣禮貌待人的時候。
可是她卻滿不在乎,“這是我的自由。”
他便不再多說什么,其實,認真算起來,這大概是吃了一個敗仗,他也挺無奈。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和艾沉住在一個屋檐下,兩個人之間的關系與其說“近”,還是說“遠”更為恰當一些。偏巧胡索里嘴大,泄露了情書的“秘密”,他不是太高興,不過,只是因為他不喜歡這樣被推到浪尖上,僅此而已。
她卻在看到情書之后,愣了一會兒,然后笑彎了眼睛,看著他。
他也看著她的眼睛。心里想的卻是,哎胡索里真是很吵。
忽然有人從門簾后探出腦袋來,就像在艾沉這一代人還小的時候,雜貨店的后頭往往被當成家住著,沒有客人上門時,主人便到后頭看看電視。聽到前面有動靜,才會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問客人需要些什么。現在,她熱情地招呼起他,“你來啦。”
陳喻很快收起心思,開口便問,“艾沉在哪兒?”
秋刈左右看了看,“這里只有我一個人。”
他轉身便走。
她急忙喊住他,“和你開玩笑的,艾沉去買東西了,很快就回來,你先坐會兒。”
他這才停了腳步,猶豫了一會兒,拉了就近的椅子坐下。
她遞給他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找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主動攀談起來,“不好意思要你到這里來,”見他皺眉,補充道,“我知道你是因為艾沉才來的,不過,還是謝謝你。”
她的視線在四周的墻壁上游走起來,“這里原來是我家開的雜貨店,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每天放學以后就會回來,一邊寫作業,一邊幫我爸媽看店。好在,不是太難,會來的人,無非就是想要玩具的男孩兒,和需要香煙的男人。”
她忽然問他,“想聽我的故事嗎,聽我是怎么樣變成現在的模樣。”然后,故意不等他回答,就往下說下去,“原本這是一個很好的家庭,父親掙錢養家,母親打理家務,女兒好好學習。可是后來,后來,父親迷上了賭錢,賭錢輸了,就喝酒,慢慢地把家當全都敗光。生活不如意,回來就拿自己的妻子撒氣。”
她停了停,表情始終沒有變化,“他從不主動打我,但是如果我攔著他打母親,他就會連我一起打。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她從沒有和人說起過。”
她轉頭,看著他的眼睛,分外認真,“后來,我終于可以攔在母親身前,我知道他會打我,我知道的,我希望他這么做。最后,是我找到警察局,讓他們帶走他。你不會知道,他被帶走的時候,我哭得多累,因為我明明想笑。”
*****
艾沉從附近的超市離開,回到店里的時候,看到陳喻也在,有些意外。
秋刈從位子上離開,“我想到你沒有帶傘,所以就把地址發給陳喻,讓他來找你。”看見艾沉聽了解釋后不知所措的表情,“你不用擔心,我知道你們好到什么程度。”
艾沉看向陳喻,他沒有回應,只從椅子上站起來,牽過艾沉的手,“我們走吧。”
艾沉有些反應不過來地看著他,匆忙回頭和秋刈說了聲再見。出了門,才想到問陳喻,“你不是來給我傘的嗎,傘呢。”
他淡淡地答,“忘了。”
然后,兩個人坐上出租車,陳喻一直沒有說話。艾沉偷看他的側臉,看到他額前的發隨風飄動著,幾乎蹭到他的睫毛,可是他卻連眼睛也不眨。
在第三個紅綠燈前,師傅慢慢地剎車,等著紅燈結束。
忽然,門被打開的聲音。
陳喻下了車,“艾沉,你先回家。”隨后,他在車流中消失不見。
他沒法不去想,在帶著艾沉離開以前,秋刈對他說的最后幾句話,她說,“我再也不會給你寫明信片了。因為,再見。”
*****
他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凌晨。他放輕動作打開門,看見客廳里燈火通明,有些意外。艾沉正躺在沙發上,客廳里電視機還在播放節目,她就那樣睡著。
他從茶幾上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機。
她從很淺的睡眠中醒來,揉著眼睛,聲音有些啞,“你回來啦,都還好嗎。”
他點頭,在她身邊坐下,下巴輕輕擱在她的肩膀上,“怎么這么矮。”
他的呼吸輕而緩,噴在她的臉頰上,有些燙,艾沉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你是不是發燒了,陳喻,我去拿溫度計。”然后,她踩著拖鞋,“噔噔噔”跑到儲物間。
“三十七度二,這應該算是發燒了吧。”艾沉看著顯示屏上的溫度,突然后悔起自己沒有好好背生物,癟了癟嘴,準備到洗手間拿條冷毛巾來。
陳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叫她的名字。
艾沉回頭看他,低低地應。
他說,“對不起,從你面前走開。”為了這樣一個原因,第一次向她道歉。
人們常掛在嘴邊上,被留在原地的人總是難受的。的確,被留下怎能不難受。可真要說起來,那些先走開的又能好過到哪里去,尤其當他不愿離開。
畢竟,他承受著自己的,和身后人的,兩個人的痛苦。
她于是問,聲音很是委屈,“那你能告訴我,在我不在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么嗎。”
他看著她,稍闔上眼簾,半晌,搖頭,“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另外一件事。”
她問是什么。
他彎起嘴角,露出很淺的笑,“我已經認識你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