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敗井頹垣,僅有一兩個屋子的窗檐透著微光,卻也仍是緊閉房門,儼然一副天災橫過之景,實則人禍。
此時已是民國二十七年的十月初,此地是距武漢仍有二十公里的郊縣。
朦朧的車光劃破寂靜的黑幕,一輛別克汽車從遠處駛近,渺小的飛蟲爭先恐后地往車燈靠近,好像試圖抓住這黑暗中唯一的溫度。
車開到一處不起眼的門前,司機伸出腦袋打量著這家店,店門上掛著的“客棧”二字的牌匾隨風搖曳。
“不要停,連夜趕回武漢吧。”車里的女人對司機說道。
司機語調放軟:“小姐,我們休息一下吧,我現在又餓又累,讓我吃點東西再走行嗎?”
還不待女人回答,司機已經將汽車熄火,小跑到女人的車門旁,把門打開。女人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手中的小包遞到了他的手上。
女人伸出光滑纖細的腳,踩著一雙黑色皮質高跟鞋,低衩短袖的黑色香云紗緊身旗袍與白皙的肌膚和諧一體,下車時順手理了理耳邊時髦的手推波紋發型,閑庭信步,看上去二十出頭,就算神情十分的倦怠,也不能掩飾住她端莊的面容,還有她俏眉下明凈的眼睛。
身上再多的外物修飾,都不及她頷首低眉間的一顰一笑,不及那異于常人的黑瞳更有吸引力,讓人忍不住地想要沉迷。
司機看到女人下車后,欣喜若狂,一陣小跑到客棧的門前,用力地敲著。
可是敲了片刻,仍沒有人前來開門,司機簡雙瞅著門縫見隱約透著些許微弱的燭光,有些納悶,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些。
張純禎遺憾地對他說:“看來店家已經休息了,命中注定你得餓著了。”轉身欲走。
簡雙有些不甘地重重地捶門,第二下卻敲空了,門被打開了一個手掌寬的縫隙,張純禎聽到聲音回頭,發現開門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
少年布衫老舊,身材瘦弱,膚色暗黃,還算稚嫩的年紀,眼里卻含著警惕的神色看向張純禎二人。
簡雙搓了搓手,笑得客套:“店家,我們是來吃飯的!”
少年的目光在張純禎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神色微冷地回答道:“本店已經歇業。”
張純禎的目光透過門縫看向客棧里,發現有三個人正在木桌前用飯,皆是悶頭不語,她心里微動。
簡雙一臉懇切:“店家,我們付雙倍的價錢,隨意做的吃食就成。”
少年發現張純禎瞟向店內,連忙移了一下腳步,擋住她的視線。他猶豫著,看了一下店內的三人,其中坐在首位的那個中年男子看似無意地往少年方向一撇。
少年連忙一個激靈地把門給合上,對著門縫說:“今日的柴火不夠了,所以生意是做不成了,不好意思,二位請移步別店!”
張純禎沉吟了片刻,往汽車的方向走去,簡雙連忙靠近了她,小聲地說:“小姐,我看,有問題!”
她淡然地回答:“別多管閑事。”
簡雙有些擔憂:“那少年就一個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三人不是什么善茬,那……”
“在當今這個亂世里,像這樣匪賊橫行、謀財害命的事,每天都在上演,我們連自己會不會就在下一秒身首異處都未可知,哪有余力去管別人的事呢?況且人家也沒有求我們幫他,就當作什么也不知道吧。”張純禎打斷了他的話,語氣漠然。
簡雙知道她說的都在理,但是還是對她的麻木有些不忿,良心促使著他不斷地一步三回頭,張純禎看在眼里,沒有出聲催促他。
她的神色有些恍惚,曾幾何時,她也同他一樣,為了蒼蠅般大小的善意奮不顧身,只為了換來一次問心無愧。
忽然,她被一個東西撞了一下,瞬間驚醒了過來,猛地伸手擒住來人的肩膀,發現竟是個五六歲大的小女孩,臉上掛滿了眼淚和鼻涕,和灰塵混在一起,臟亂不堪,驚恐地望著她。
張純禎下意識地放開了手,小女孩連忙哈著腰道歉說:“姐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哭得越發地厲害了。
張純禎有些無措,連帶著站在旁邊的簡雙也是摸了摸腦袋,不知該如何是好。小女孩看他們二人沒有什么反應,連忙抬腳就跑,大力地敲剛才他們詢問的那家客棧的門,哭喊著:
“哥哥!哥哥……”
張純禎驀地一下愣住,抬頭望向小女孩,這時客棧門被快速地打開,少年伸出了腦袋,發現女孩后,臉上有些怒氣,但下一秒便化為無奈還有心疼,把她摟緊了懷里,又把門給掩緊了。
張純禎喉嚨發苦,揚起了嘴角,對簡雙說:“我們也走吧。”慢悠悠地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簡雙恨恨地一跺腳,用相當于爬的速度走向駕駛的位置,心不甘情不愿地插上車鑰匙,將車給發動起來,從后視鏡里可以看到,張純禎正望著手腕上的手鏈發著呆,眼神里滿是說不盡的柔和。
他有些奇怪,但是心里堵著氣在,也不想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情,自顧自地踩著油門。
車向前滑行了幾秒鐘,張純禎突然開口:
“停車。”
簡雙猛地踩剎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但此時她已經開門往客棧的方向走去了。簡雙連忙追了上去:“小姐!你干什么啊?”
張純禎頭也不回地說:
“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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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的三人都穿著樸素的老式布袍,三人中為首端坐的是一個中年男子,舉止優雅,細嚼慢咽,另外兩人年紀稍輕,三十好幾歲是有的。
此時他們都看著少年懷抱著小女孩往里屋走去,小女孩抽噎著:“哥哥,對不起,我沒有借到柴火,我太怕了……”
少年連忙摸著她的頭,勉強地挽起一個微笑,打斷她的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三人中為首的中年男子,本欲說些什么,突然,客棧的門被人“哐”地一下拍開,嚇得屋內的眾人齊刷刷地看了過去。
簡雙魁梧的身材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對里面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張純禎從后面婀娜地走了進來。
三人同時抬頭,打量了張純禎二人一番,并無過多的表情便又埋頭吃起食物,他們之間沒有做任何的交流。
而張純禎卻一直打量著這三人,少年皺著眉看向張純禎,語氣不好地說:“剛剛不是說了已經歇業了嗎?”
張純禎收回目光,沖他懷里的小女孩做了一個鬼臉,小女孩害羞地躲到了哥哥的懷里。張純禎笑了起來,簡雙在旁邊回答道:
“小兄弟,不好意思了,我們實在是太累了,你這有什么現成的吃食不,隨便來點什么都成。”
少年臉色變得陰沉,還欲說些什么,余光看到那個中年男子瞟了過來,只能按捺住心中的不耐,眼珠子轉了一下,說道:
“就只有那桌客人點的饅頭,蒸了一籠,還剩四五個的樣子。”
簡雙有些怏怏地嘀咕著:“啊……就只有饅頭,這……”
少年神色稍喜,不過馬上便板著一張臉說:“東洋人都打到眼前了,種莊稼的人都跑了,有饅頭已經算是不錯的了,你們要是介意舍下簡陋的話,可以移步別家。”
張純禎捕捉到了他剎那間的表情,看了眼他懷里的女孩,說:
“那就要四個饅頭吧,麻煩你了。”
少年有些詫異地瞟了一眼張純禎,顯然是沒有想到看上去金枝玉葉的她竟然沒有半句怨言,他接著頭也不回地抱著小女孩,到里屋準備食物去了。
他掀開里屋的垂簾,雖然只是一瞬的時間,但張純禎眼眸深處卻細微地閃爍了一下。
張純禎無所謂地笑了笑,她對吃的并不講究,找了個與那三個人鄰近的桌子,簡雙不情愿地坐下了,嘴里發著牢騷著:“什么服務態度嘛!虧我還想著……”
接下來的話被張純禎的一個警告的眼神給止住了,簡雙心驚地閉上嘴,下意識地準備往那三個人坐的方向看,張純禎在桌下踢了他一腳,他忙把腦袋轉回來,低著頭,表情猙獰,忍著腳痛。
張純禎拿起水壺準備給他倒水,搖了搖才發現水壺是空的,只能放下,簡雙看到有機會將功贖罪了,沖里屋喊了一聲:“老板,上點茶來!”
沒有聽到小伙子的應和聲,張純禎的目光仿佛不經意般地瞟向那三人。
為首的中年男子感受到張純禎的注視,抬頭和張純禎對視,另外的兩人也停下筷子看向張純禎,她沖他們三人微笑地點了點頭:
“能夠在這荒郊野嶺相遇,也算是有緣,不知三位哪里人?”
“我們也是今天剛到,我們是從南邊來的。”中年男子簡潔地回答道。
“武漢現在可不太平啊,日軍要不了兩日,怕是就要攻過來了,你們現在來的可不是時候啊。”張純禎嘆了一口氣。
中年男子抿嘴,低落地說:“其實,我們是來尋找戰時走失的家人。”
張純禎連忙好心地走了過去:
“你們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我在武漢人脈很廣的。”
中年男子連忙擺手,沖張純禎笑了笑:“謝謝,不用了,我們不想麻煩別人。”
張純禎失望地“哦”了一聲,繼而對另外兩個人說:“兩位大哥一直不說話,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妨和我說說?”
這兩個男子并沒有理會張純禎,連頭都不抬地吃著饅頭,好像約好了似的。
中年男子沒想到張純禎的話會轉得如此之快,自然地拍了拍身邊二人的肩,向張純禎賠笑道:“他們二人有點認生,小姐可別見怪。”
這時,小女孩顫顫巍巍地端著個水壺,從里屋出來,簡雙連忙雙手接了過來。小女孩害羞地說了聲謝謝,好奇地瞟了眼張純禎,轉身準備回去里屋。
卻被張純禎叫住,小姑娘畏畏縮縮地不敢過來。
張純禎過去把她牽了過來,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小聲地回答:“我叫小瑤。我們家沒有茶,只有白水。”
“沒事的,那小瑤和剛才進去的哥哥是什么關系呀?”
“他是我的哥哥。”小瑤諾諾地說。
“這家店就你們兩個人嗎?”
小瑤眼眶紅了:“是的,爸爸打仗去了,媽媽找爸爸去了,可是哥哥說他們都不會再回來了。”
張純禎摸了摸她的腦袋,沒有說話。
“來來來,小瑤,到叔叔這里來。”對面的中年男子微笑著對小瑤招了招手,小瑤的神色有些猶豫,中年男子從懷中掏出了一顆糖,對著她搖了搖:
“叔叔都在這里住了幾天了,小瑤怎么還是這么怕生,來吧,和叔叔說說話,給你糖吃。”
小孩子終究是耐不住糖的誘惑,走了過去。簡雙有些沉不住氣,看樣子是要起身跑過來阻止小瑤向他們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