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能看出于謙此時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如何,有人冷眼旁觀,有人暗自嫉妒,有人懵懵懂懂,此時卻還是同時躬身道:“陛下圣明。”
雖然同意了再次出使瓦剌,但朱祁鈺回過頭來卻又后悔了,他心中始終有根刺難以拔除,所以對于此次出使人選他想了又想,最終才指定都察院右都御史楊善為正使,而后通過各種手段間接阻止使團將朱祁鎮接回來。
譬如給也先的禮物少的可憐,使團的路費近乎于沒有,國書上只字不提將朱祁鎮接回來的要求,最重要的是正使楊善是被朱祁鈺‘精挑細選’出來的。
楊善并沒有收到朱祁鈺私下的旨意,說不準他將太上皇朱祁鎮接回來,但在其他大臣看來,不管朱祁鈺暗地里有沒有給過楊善什么暗示,只憑朱祁鈺將其指定為使團正使便不再看好這次出使的成果,只因楊善的履歷實在差的一塌糊涂。
楊善今年六十多歲,不是進士,不是舉人,只是個秀才,他在靖難之役時來到朱棣麾下擔任禮官,因為只是個秀才而且能力不足,熬了將近五十年才熬到了都察院右都御史這個位置上,和同時期同樣秀才出身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在幾十年的宦海生涯當中,楊善逐漸變得圓滑且低調,暗地里早已練就了一張巧嘴,堪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楷模,但朱祁鈺并不知道,他只是覺得楊善這個人默默無聞且垂垂老矣,選他當正使出使瓦剌,雖然并不能很好的彰顯大明威儀,但也肯定不會順利的把朱祁鎮從也先手里要回來。
實際上楊善也曾隨朱祁鎮北征瓦剌,也‘有幸’參加了土木之戰,只是也不知道是他運氣太好,還是逃命的功夫爐火純青,其他年輕力壯的官員們沒有逃得性命,唯有他一個糟老頭子和寥寥幾人逃回了京城,還被提拔為了都察院的右都御史。
楊善是個人精,不像李實那么愣,他明白朱祁鈺的意思,但他也有自己的堅持和想法,庸庸碌碌了一輩子,熬死了朱棣、朱高熾、朱瞻基這爺孫三個,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自己再干幾年便要告老還鄉,隨后在老家享幾年福便會死去,或許等自己死了朝廷會給自己上個謚號,然并卵,楊善活了這么多年早已想明白了許多事,他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楊善最想要的是為自己正名,他受夠了其他大臣們對他蔑視的目光,我只是個秀才怎么了?我不偷不搶,你們憑什么看不起我?
如今機會來了,朱祁鈺以為是他選中了楊善,卻不知道是楊善自己看中了這個機會。
興安是朱祁鈺身邊的貼身太監,為人還算正直,但他在宮外有個表弟,兩人關系很好,楊善正是看到了這一點,通過一些手段取得了興安表弟的信任,然后借機接近了興安,最后終于找到機會被朱祁鈺所‘看中’,成為了大明使團的正使。
雖然一路上吃的不好,住的不好,一分錢得掰成兩半花,但楊善還是很有信心完成此行的任務,有時候他甚至后悔自己生錯了時代,如果自己能生在春秋戰國時期,那還有蘇秦張儀什么事?
一路風塵仆仆,大明使團終于到了也失八禿兒,楊善同樣先去見了朱祁鎮,正巧趙彥也在這里。
朱祁鎮其實對于自己能否回到京城已經死心了,但趙彥每次來都會安慰他,且每次都是信誓旦旦的保證他一定會回到大明,朱祁鎮問他為什么這么有信心,趙彥總不能說自己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便拿于謙當借口。
趙彥對朱祁鎮說,自己在朝中雖然時間不長,但冷眼旁觀,朝中官員們雖多,但真正有能力的人卻很少,于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不僅擁有挽狂瀾于既倒的能力,還是個念舊忠心的人……
胡亂說了一大通,趙彥將于謙吹上了天,最后斷言有于謙在,肯定不會坐視朱祁鎮在這里受苦。
后來聽說京城守衛戰就是在于謙的指揮下打贏的,朱祁鎮對于于謙的能力倒是不再持懷疑態度,但是也先退兵之前曾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一直留存在朱祁鎮腦海里不曾散去,如今知道京城守衛戰是在于謙的指揮下打贏的,朱祁鎮對于謙的印象頓時從天上掉到了地上。
在退兵前一夜,也先已經被京城守軍打擊的體無完膚,不僅剛開始攻占京城的戰略意圖沒有達成,自己麾下的士兵也損失慘重,為了保存有生力量,也先已經決定第二天一早便退兵,誰知道晚上正在營地里輾轉難眠的時候,因為明軍一直不曾使用過,而被也先忽略的大炮突然開始發聲。
大炮在宋代便有了,后來經過元代和明初幾十年的不懈發展,如今射程和火力已然不俗,只不過剛開始因為朱祁鎮在也先營地里,所以于謙投鼠忌器,不敢直接投入使用,但是也先元氣大傷之下已經明顯有了退意,趁他病要他命,哪怕朱祁鎮依舊被扣押在也先的營地里,于謙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了,還是那句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更何況是朱祁鎮這個過了氣的皇帝。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于謙并不是完人,他的決定在后人看來可能有些冷血,好歹你們也是曾經的君臣,你用大炮攻擊也先的營地,就不怕把朱祁鎮給炸死嗎?
于謙表面上是民族英雄,以國計民生為重,胸懷溝壑,志向遠大,綜合來看是個理智型人才,但這不代表他沒有感情,他對于朱祁鎮的境遇肯定是同情的,但是為了大明的長治久安,也先還是死了最好,為了以絕后患,只能委屈太上皇了。
剛開始沒有使用大炮是對的,也先被迷惑了,等到那一晚大炮開始轟鳴的時候,也先完全被炸懵了。
火銃加大炮,一夜之間瓦剌軍隊死傷逾萬,也先就此傷心的離開了京城,朱祁鎮卻也將那晚的轟鳴聲牢牢記在了心里。
朱祁鎮雖然與趙彥越來越親近,但不是什么話都會與他說,自從知道了于謙便是那晚險些用大炮誤傷自己的‘元兇’之后,哪怕趙彥后來多次提起于謙,朱祁鎮也只是對其不置可否,他雖然秉性溫和,卻不是濫好人,也是會記仇的,眼下自己回大明的希望渺茫,難道還不許自己記恨一個人嗎?
楊善來了,朱祁鎮重燃了希望之火。
“卿遠來辛苦,此處地處苦寒,你可帶了衣物來嗎?”
楊善總不能說你弟弟不許我帶,只能回道:“臣來的匆忙,沒有為太上皇帶來衣物。”
“那……此處吃的都是牛羊肉食,卿帶了吃的了嗎?”
楊善心道使團的路費還是自己變賣家產籌來的,又去哪里給你帶吃穿用度,但總不能實話實話,只得郁悶答道:“臣自己隨身帶著幾斗米,太上皇可以先吃著。”
有了趙彥這個變數,朱祁鎮在瓦剌的生存環境比歷史上要好了很多,所以上次李實來的時候,朱祁鎮還顧及自己的身份,沒有直接問這些衣食住行的小事,但眼看回大明的希望渺茫,朱祁鎮為了以后的生活著想,不得不厚著臉皮向楊善詢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的內心里也很是無奈,顯然并不認為楊善可以將自己接回大明。
趙彥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個糟老頭子心情異常激動,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就是眼前這個糟老頭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將朱祁鎮接回了大明,自己終于可以活著回家了!
眼看朱祁鎮和楊善說了半天沒有營養的廢話,趙彥有些急了,不得不插嘴問道:“楊公此來為何?”
楊善見趙彥穿著類似瓦剌人,心中有些警惕,問道:“你是何人?”
“下官翰林院庶吉士趙彥,字國美。上皇北狩,下官隨侍左右。”
楊善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想了想才做恍然大悟狀,親切道:“原來是趙庶常,久仰久仰。”
史書上說楊善此人特別會說話,趙彥此時算是見識了,自己一個翰林院的小官,名不見經傳,楊善上來就說久仰,騙鬼呢?
“哪里哪里,楊公歷經四朝,功勛卓著,下官早有耳聞,久仰久仰。”不就是場面話嗎,趙彥張口就來。
楊善一愣,他歷經四朝可不是誰都知道的,趙彥隨口就說了出來,明顯是真的知道自己這個人,再加上趙彥一副恭敬的語氣表情,楊善頓時對其大有好感。
楊善轉過頭對朱祁鎮道:“臣此次出使,一是與其商談議和之事,二是朝廷念及太上皇北狩經年,離京日久,想將太上皇接回去。”
一旁的使團副使,工部侍郎趙榮聞言一驚,國書上對于接太上皇回京的事只字未提,你雖然身為正使,但也不能信口胡說吧。
楊善話已經說出去了,趙榮總不能當面拆穿,只能暗自祈禱這個楊大嘴巴及時醒悟,不要再胡亂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