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十六年,九月二十四日,深夜。]
興君地界,銷金河邊。
夜已深,軍營之內,燈火點點。
有一位中年武士,正走向了大營的外圍。
武士堅毅的面容隱沒在夜色里,在映著細微火光的雙目中,沉淀著如山岳一般沉重的煞氣。
他的腳步沉穩有力,卻又悄無聲息,如同一只沉默的虎,似悠閑,而實又極快速地獨身穿過了大半個營地,沒有驚動一個哨兵。
營火漸暗,武士來到了一個極不起眼的小軍帳前,他撩開帳門外掛著的青布,邁布走了進去。
帳內,一人正站于燭火旁。光下,他的面容溫和而平靜,掛了幾絲隱隱的滄桑,目光尤顯深邃??吹轿涫窟M來,他挑起眉,開懷一笑。
“方朔兄,雖然同在東州,你我,與鎮阿,卻已經很久未見了。”
在方朔的眉宇間,已然浮現出了激動之色,“已經兩年零……”
“七個月?!睜T旁之人截口說道。
兩人同時大笑,方朔二話不說,幾步走到帳邊,扯過來幾張草席,與他席地而坐。
“千河兄!十日前我接到軍報,你依然在千里之外的銷金河邊,我那時還以為,只能和你共飲這河水了。沒想到,下一個消息傳來時,你竟然已經來到了我的大營!”
“我提前沿路布置了車馬舟楫,能乘車便乘車,能坐船則坐船,二十名術士幫我隱藏行蹤,從而避過了風妖的眼睛。”梁王梁千河緩一揮手,神采一時飛揚。
隨后,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又接著說道:“當然,也避過了王上的。”
武士一愣,皺起眉毛,“縱然以麒麟之名,和興君打了五年,還是需要這樣啊……”
梁千河緩緩笑道:“方朔,你我加在一起,握著東州近七成兵馬,王上終究是不放心,我能體會得。”
方朔嘆息一聲,“可是在當年,我們一起時……唉,成王者,都會這樣吧?”
“倒也說不準……”梁千河想了想,含笑說道:“就像百里和賀長安,倆人一直都是愣頭青?!?/p>
方朔拍腿大笑,隨后笑意漸漸斂去,似是有些感懷。
“現在算來,已經有多久了?當時百里在酒桌上灌翻了我,之后就離開了奉元,沒留一句話,從此便是永訣了……聽西陸送來的線報,越來越多的蟲子在沙漠里鉆出來,戰王軍死了太多人,一月前,已經全軍退出了黃沙?!雭?,賀長安也不太好過吧?”
“肯定,退守黃沙海邊緣的戈壁,純是無奈之舉,只要腳下不是巖石,總會出現蟲子。”梁千河點頭說道,“希望他能頂得住,不然,人界和蟲族之間,就只剩下一道防線了?!?/p>
“龐都山脈,和紅宮墟之間的長城么?”方朔果斷搖頭,“幾百年都沒有修過的破墻……要是蟲潮已至城墻之下,也就意味著,它們可以一路爬進中州,涌到天啟城腳了!”
梁千河微微嘆息,“就是這樣啊……無敵的城墻,只存在于遠古的傳說里。到那時,最先看到事實真相的,會是蟲人,而我們,則被自己騙了。”
話音落了,他看向方朔,“我只覺心中慚愧?!?/p>
方朔聞言驚訝,問道:“如何慚愧?”
“我不諳武技,縱橫沙場這些年,只憑著軍陣控兵之術,在這些上,我也自負不遜于賀長安。但且看如今,他依然身處西陸,與整個人族的敵人死戰。而我,在這些年里做的,只是往手上涂著昔日弟兄與盟友們的血?!?/p>
方朔抬起手,口幾次張合,卻也是千般話都堵在了咽喉里,過了良久,他苦笑道:“我一直以為,你只把賀長安當做對手,沒想到,你也會對他有如此高的贊揚?!?/p>
梁千河展顏一笑,“為王者固然相輕,但亦有惺惺相惜,情不自禁之時?!?/p>
方朔大笑幾聲,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我們也沒得選擇吧?興君總是缺雨,鐵氏被逼著起兵,我們總不能讓那些半兵半匪的窮苦牧民,來殺我們的人……一年又一年,也就這么過去了?!?/p>
“所以,我很不甘心,也懷念當年的無所顧忌……”梁千河緩緩握拳,“如果讓我來選擇,我寧可再回到百王亂世的混亂歲月!”
“……我亦是?!狈剿返?。
“我只感覺,我們像是在被什么東西推著,無法選擇的向前走,直到被無休的戰火吞沒,再沒有了昔日百里尚在時的方向感……”
梁千河按了按眉心,再道:“不僅是我們同興君,北荒那邊,也是一樣。我出發之時,便傳來情報,暗王軍已經越過了雁蕩山?!?/p>
方朔猛然一驚,急切說道:“北荒現在,已然入冬了!在這個時候,暗王還想北進么?僅僅是獲得了那么一小丟兒戰果,他的尾巴便翹起來了?”
“陽天宇,除卻武境修為,便是蠢材一個……”梁千河搖頭,“暗王軍,囊括進后勤軍士,足有五十萬之眾。而多顏.蔑爾骨這次集結的人馬,估計都不會超過十萬。在自己的領域內,他犯不上和暗王軍放手一搏。北荒諸部也不會在冬天,就把囤積的糧草都拿出來。”
“以一對五?即便有寒冬和地利,霜王也未必輕松吧?暗王軍再怎么說,也應該做了些準備的。”方朔思索著說道。
梁千河的目光中透出了憐憫,“就算他們開頭能取幾場勝,而一旦,陽天宇犯了貪念,還想要試圖擴大戰果……只要他敢帶著人馬,走到北荒腹地的前沿,多顏.蔑爾骨就敢在白沙山腳,把他的五十萬人,全部吃下去!”
“那便是,徹底亂了!”方朔握緊了拳。
“亂了……便亂了!”梁千河聲音愈發冷漠,“我手下,早已匍匐了百萬尸骨,自非善類!即便是我的斥候駕起快馬來,能夠追的上他陽天宇的腳步,我也不想去做!就讓他和賀重一同,吞下這枚苦果……”
帶著森寒的目光與期待的微笑,梁千河望向西北。
“最好,叫多顏.蔑爾骨將他的軀體捏成冰渣,再用馬蹄踩入地下!也算是為當年的事,和為百里的……復仇!”
……
……
……
[元啟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
今日的望北,涌動起了一汪喜悅的海洋。
自北方征戰了五年有余的將士們,淋著來自月城之上撒下的海棠花雨,穿過了望北城的北城門,在望北百姓的歡呼與喜泣中,回到了家鄉。
梁王軍,虎賁軍,雙線皆獲全勝,幾乎把興君總體的勢力逼退了近千里。這幾年的一系列與興君的交戰,到此時,總算暫告一段落。
當下,鐵氏已經將西方銷金河中段戰場上的其他部落殘軍,和鐵氏的主力北燕鐵騎,盡數收攏到了興君王都——錦山城周圍。
除卻掌控著大半在錦山城外的一望無邊的青野原,興君讓出了由西到東的廣袤地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戰事已休。在明眼人看來,興君只是收回了拳頭,想再打出來,沒有多大困難。
而對于興君的北燕鐵騎,在風妖之王鐵燃棘的狂風助力下,一百里,一千里,三千里,又有什么區別呢?
不過,五年了,已經五年了。
人們已經聽說了太多太多的戰士踏入疆場,無論老幼皆一去不歸,甚至尸骨無存的消息。像今日望北這般的暖心景象,卻已經太久太久未見了。
無論怎樣,能等到父親,兒子,丈夫,兄長的平安歸來,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期盼中度過的人們心中,是最好的結果。哪怕,這可能還不是戰爭的終結。但拿現在的情況來講,對于他們,總歸是好的。
相比起那些早已經失去了親人,現在正默默地在家中感傷流涕,焚香苦憶的人來說,他們已經很幸運了。
……
……
……
“梁千河不愧是梁千河,無論是什么樣的局勢,都可以顯露神奇。一個不會修行的人,竟是這般的……強大?!?/p>
在城樓之頂,于層層持戟甲士之中,有一人正如此說道。他身穿玄色魚鱗重鎧,披著青色大氅,雙手正放于直立在地的重劍上。
蕭諾行。身為望北城主,在這一重大場合,他自然是要在場的。
“城主明鑒,在之前,銷金河中段的戰局,早已是亂成了一鍋粥。兩方不停地復盤,又不斷地再亂起來。等梁王一到,硬是讓我們先一步覓到了興君的破綻!我觀當日戰報,已是拜服不已。鎮軍之王,名不虛傳啊?!?/p>
在蕭諾行身后一側,一個文士模樣的人稱贊道。
“我有很多疑惑。”蕭諾行看著下方的歡快人潮,而眼中,卻盡是一片冷漠。
“這次獲勝后,梁千河本已經在與鐵氏結盟的六個部落間,推出了一條向東進發的安全通道?!?/p>
文士一愣后,也是點了點頭,說道:“城主,之前我也細細推演了,如果梁王不下令撤軍,而是真的帶軍東進,與方朔將軍的虎賁軍會師,以梁王胸中大略,有極大的可能,在青野原上取得決定性的大勝!”
“可他撤軍了?!笔捴Z行看向文士,瞇起了眼。
“是啊,梁王的意圖,豈是我所能猜透的。不過,士兵得以返回鄉里,總歸是件……”文士正說到這兒,抬頭卻瞄見蕭諾行冷冷注視過來的眼睛,他的身子猛地一顫,忽然有所明悟。
腦子飛速轉著,他想了下措辭,小心翼翼地說道:“城主的本意,是希望看到……前者吧?”
“曾睿,你跟隨我二十年了?!笔捴Z行緩緩說道,“我與你從小吏做起,一直走到現在這個地步,所依靠的,是什么呢?”
看著額頭漸漸有了汗跡的曾睿,蕭諾行再道:“這次鏖戰,前后加起來,我軍和興君在銷金河兩側,·來回折騰了一年。我望北派出的人馬,有多少?”
“總計八萬有余,調集民夫過二十萬。城主殫精竭慮,這些力量,都是在這十年里,慢慢攢起來的。”文士崇敬答道。
“對!是我攢起來的!”
蕭諾行語氣漸漸加重,“一年,一年我便共計調了兩百萬石糧,望北二十座糧倉全空!陣亡了兩萬四千人,十三萬戰馬騾子死了一半。還不算其他的藥物,軍械等損耗,我就已然耗光了望北的元氣!”
文士擦汗,匆忙說道:“城主為興君戰事嘔心瀝血,是我等都看在眼里的……”
“嘔心瀝血,呵?!笔捴Z行冷冷一笑,“曾睿,我是在嘔心瀝血。但是,得到的,是什么呢?”
“這……”曾睿有些遲疑。
“我望北,已經兵馬盡出,我將火麟書院剛剛成材的學生,和我身邊一大半的親兵,都派上了戰場??墒堑阶詈?,這爛攤子,依然需要梁王來收拾!我所做的諸多付出,在奉元城的王上的眼中——能看到么?!”
文士汗如雨下,已說不出來話。
蕭諾行轉身,拍了拍曾睿的肩膀,“王上看不到……”
“如果不能乘勝而進,徹底將興君打垮,在目前的戰況下,王上,只能看得到梁王的戰功?;蛟S,王上會發些善心,給我一點對以后沒有任何作用的封賞。呵,我用嘔出來的血,方才換到這些……你說,夠么?”
他不再理會戰栗的文士,提起重劍,徑自走下了城墻。
“當然,不夠?!?/p>
……
……
……
望北城西,城門外,要進城的人排出了幾列長長的隊伍。
一個帶著斗笠的盛年之人,與一個滿身英氣的少年,正隨著隊伍,慢慢地向前挪著腳。
“都已經改從西門走了,人還是這么多!”那少年略有些苦惱地說道。
“已經不錯了,要是東州的大軍還在和興君過家家,咱們現在,還得被堵在藍河那邊的關卡外呢?!蹦鞘⒛耆艘惶舳敷倚Φ馈?/p>
“于鑫,你這個詞兒用的好呀!”少年揚眉大笑,“哈哈,過家家……對對對,說得好!”
他一揮手,豪氣說道:“都是一幫笨蛋,什么梁王,風妖之類的,打!使勁打!同歸于盡才好!”
于鑫在旁頓時無奈,忙伸手放到嘴邊,“九刀,小聲點兒。”
少年脖子一橫,“我夠小聲兒了好不好!”
在前面的幾個小伙兒兇狠地轉過了頭——
“哎你個小赤佬兒,怎么在這亂講呢!等你進了城,你再這樣說,小心被打得哭著回家找你爸爸!”
“咦~”少年瞪起了眼,把衣袖往起一擼。
“于鑫你別攔著我!你們幾個,劃下道兒來,我要叫你們認爸爸!”
于鑫一臉苦意,七手八腳地將他按住,“你可消停兒待會兒吧……”
隨后,他對著前面的幾人躬身一抱拳,賠笑道:“諸位兄弟,別動怒,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見于鑫還算明事理,那幾人瞪了叫九刀的少年幾眼后,便沒再說什么,繼續往前走了。
“九刀哎?!庇邛螄@息道,“你說說你,走了一路,就惹了一路事兒!讓王爺知道,不得把你吊起來打?”
“我才不在乎呢?!鄙倌陻[手道。
過了會兒,他將手撐在下巴上,尋思著說道:“不過,是有點兒疼啊……”
“哈哈哈!”于鑫樂起來。
“等我們見到他時,你別告狀??!”
“自然不會!咱們的情誼,堅如鋼鐵。”于鑫帶著關懷的笑意看著他。
“哈哈哈!”九刀樂起來。
“不過,實話告訴你。九刀,要是王爺主動問起,我可就啥都說了?!?/p>
“???!”
“哈哈哈!”于鑫樂起來。
九刀抿嘴,點了點他,“兄弟,你不講究啊……”
于鑫一攤手,做無奈狀,“現在是王爺說的算啊!我等怎可抗命,對不?”
“好好好,你好?!本诺吨钢鐾{狀,“等我說的算的時候,我再和你們幾個好好算賬。到那時,我就把你們都派去搬磚!”
于鑫用手轉著斗笠,微笑道:“就怕到了那時候,你又舍不得了?!?/p>
“哼哼,本大爺向來以德服人,一言九鼎!”
“對對,等王爺看到了出外歷練兩年的你,已然取得了如此成就,定會欣慰不已?!?/p>
“……哎!終于進城門了,于鑫啊,咱去找點兒酒喝喝?”
“王爺定會往你頭上,再加一棒。”
“……哎!于鑫啊,你看這城磚,比咱那破土窯子燒出來的磚好多了。等過幾年,咱帶點兒人過來搬搬?”
“誰出人力?”
“我爹啊?!?/p>
“誰給車錢?”
“我爹啊?!?/p>
“誰能從萬里之外,將路開到這兒來,再叫上人和車,把磚拉過去?”
“我爹啊~”
“主子,是在下服了?!?/p>
……
……
……
“咦!于鑫啊,看這里看這里!”
“又咋了?”
“看這兒,還有人在城門里頭刻字兒呢!”九刀指著一塊城磚,隨即一字一字地念道:
“看我砍翻你丫的……哈哈哈!這誰刻得?這么丑!”
見狀,于鑫也跟著瞄去一眼,立時便停住腳步,眼里閃過了一抹光亮,低聲說道:“仔細看,這個刻字的人,是練過刀的?!?/p>
“哦?”九刀挑眉,再定睛細瞅。
慢慢地,他的臉上浮現出了驚奇的笑容。
“刀意!而且……感覺還有點兒熟悉?!?/p>
接著,他有一臉嫌棄地搖了搖頭。
“不過,這刀法也太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