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回到帥府時已是傍晚時分,天邊一輪紅日正好落在西門屋角上,她站在門口遙望著,正覺愜意,卻見楊玉章從門里迎了出來,忙道,“魏小姐可回來了,三太太特意來看您,等了您一下午了。”
菱歌聞言一陣疑惑,這位三太太素未謀面,只知道是段連祺的母親,無端端特意前來看望,倒叫她心里惴惴不安,這么想著,忙跟了楊玉章去。
雖然已在帥府住了這么多時日,可菱歌每日只呆在留園里,甚少去別的地方,此刻楊玉章領著她繞到了帥府主樓里來,穿過三面游廊,又繞過那時演出過的花園,忽見迎面一道粉墻上開著蕉葉門,數十竿翠竹立于南墻下,盛夏里綠得仿佛就要淌出水來。門兩旁一對石刻的對子,寫道“名蓮自可念,況復兩心同。”楊玉章做了個請進的手勢,菱歌抬腳進去,只見花木扶疏之中竟有一池白蓮,晚風中仿若開在煙波里,本是極白的顏色,被此時天邊的晚霞映出一層綺麗,仿佛輕雨打濕的胭脂,紅得不勻,卻十分俏麗。
想必那日送她的蓮花,便是出自這池子吧。菱歌這樣想著,但見蓮池后邊一座亭臺,簇擁著隨從女傭,亭臺當中的石桌椅上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的貴婦,杏眼明仁,柳眉如煙,雖自未笑,那唇畔卻生來帶有笑渦,想來年輕時必定風華絕代。仔細一看,眉目之間倒是與段連祺有三分相像。但見她體態豐腴,身上穿著一件綠沈色的斜襟蠶絲旗袍,金色的滾邊上猶有暗花浮動,袍面上一只開屏孔雀立在大簇的芙蓉花間,濃艷明媚的色彩極是典雅富麗。劉海梳得是時興的波浪紋,雙鬟燙起了微微的燕尾,發上一枚云鳳紋金鑲藍寶石的發夾與耳朵上的寶石耳環是一套的,只見那星芒般的光輝煜煜灼人,極是稀罕。
菱歌走過去行了禮,叫道,“三太太好。”三太太連忙立起身來,拉了拉菱歌的手,說道,“我早就聽說府上住了位神仙似的美人兒,還罵她們整日里沒句正經話,今日一見倒真是名不虛傳。”菱歌聞言忙推說過獎,又說道,“暫住府上實屬打擾,望三太太見諒。”三太太拉著她到石桌旁坐下,只說道,“如今整個江南都是連祺說了算,你是他的貴客,自然是我的大貴客,我還怕招呼不周呢,哪有什么見諒這一說?說起來還怕委屈了你的身份,只怪連祺已經……”三太太說話間瞟了菱歌一眼,見她神色淡然,并沒有什么喜怒之色,倒摸不清她是否知道段連祺和江靜姝的事情。
可無論她是否知道都不要緊,她的兒子斷不能娶一個破落戶出身的歌女,哪怕只是小妾。
可又聽說段連祺將她安置在留園里和他同住,那是從前大太太住的地方,亦是三太太恨極了的地方,只此一舉,便可以看出這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于是那含在嘴邊的一句話便像是梗在喉頭的一根魚骨頭,被她硬是吞了下去。她自己的兒子,她心中有數。
石桌上布好了一桌小點心,三太太撿了一碟子薄荷方糕推在菱歌面前,說道,“天氣熱,吃點這個消消暑。”菱歌見她一雙眼上下打量著自己,雖然未曾謀面,但早前便聽傭人們悄悄提點過,讓她避開著點這位三太太,因而此刻也不敢多言,只面帶微笑的坐在那里任她打量。
“魏小姐的事情我倒是聽說了幾句,說起來我與令尊還算是有過一面之緣呢。”菱歌略感驚訝,只聽三太太又說道,“端午那日,嚴主席的表舅朱先生在家里頭設宴,死活請我去打八圈,我們也是舊相識,推不過只好去了,后來打完了麻將正吃點心呢,就聽說有位從前的魏老爺過來送禮,送了什么來著……”她說著話,一手撐著太陽穴,極力做出回想的模樣,好一會兒才說,“只記得他奉了禮盒上來,里頭是什么真想不起來了。不過說起來你父親真是位極客氣的先生,見我皮鞋上污了一塊,忙俯下身就拿手幫我擦干凈了。”菱歌心上一陣厭惡,卻只笑而不語,三太太抽出一條小手絹,按了按人中,又嘆道,“唉,想起那朱先生我倒還有三分難過,也真是可惜,我聽說不過是為了納一個小妾,哦,連妾都稱不上的……”她的音調微微升高,仿佛一把極細極利的小刀,在一下下剜著菱歌的心,精準無比。一顆心和那僅剩的自尊早已被剜得血肉模糊,空蕩蕩的只剩了一灘污血積在胸腔里,腥得令人作嘔。
三太太原本還絮絮叨叨的說著,見菱歌臉色微微發白,額上青筋微凸,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么,忙伸手拉住了她冰涼的手心,拍著她的手背柔聲道,“好孩子,你也是個命苦的,我看你和連祺相交甚好,不如就認了我做干媽吧,以后有我這干媽疼著,又有連祺這哥哥護著,日子自然會好過些。”
菱歌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更明白若不是段連祺待她這樣客氣,自己挨的便不只是一場冷嘲熱諷了,后背不禁生出一絲涼意,暗地里咬了咬牙,抬起頭來對著她恭敬的笑笑,只說道,“三太太的美意實在令菱歌感激不已,只是我門第卑微,著實不敢高攀,今日我已經在外頭找好了房子,一應事由都已安排妥當,不敢勞三太太操心,不過菱歌倒是有一事相求,望三太太成全。”三太太忙說,“傻孩子,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說便是。”菱歌又說道,“二少待我十分客氣周到,若知道我要搬出去定然會極力挽留,衛戍也不會輕易放行,所以煩請三太太吩咐下去,明日我搬走之時切莫阻攔,也暫時別讓二少知道,我實在不敢再給他添半分麻煩。”那三太太像是松了一口氣,爽快答應道,“這個你放心,我自會安排,回頭我讓下人給你準備些盤纏,你搬出去的吃穿用度……”“三太太客氣了。”菱歌打斷道,“我自有打算,您無需再為我準備。”三太太只應了句好,眉目間盡是欣喜神色,倒像怕在這里逗留久了節外生枝似的,忙推了有事便匆匆告辭。
菱歌獨自一人坐在黃昏的蓮池旁,四周一片靜謐,偶爾三兩蛙聲。悶熱的空氣中隱隱浮動著暗暗的蓮香,熱烘烘的風將蓮池里的水汽蒸騰在空氣中,菱歌只覺臉上被暈開了一陣潮濕,以為是那水汽,抬手一拭才知是無聲中落的幾顆淚。
極高大的兩排樹木傘一樣的散開著茂盛的葉子,樹底下的草木葳蕤之中開著一簇一簇淺紫色的小花朵,如同漫卷的霞光浮在墨藍的天際。原來是紫薇花開了,從前讀醫典古籍,隱約記得這花可以止痛止血,此刻滿目皆是此花,為何心上極痛的傷口處還在潺潺流著血?她一雙手抓緊了石桌的邊緣,指關節微微發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淚水打落在手背上,只覺出一陣灼熱的疼痛,可明明是熱的淚,溶進皮膚里竟變成了絲絲點點的寒。
何媽從院子外頭走進來,見她一個人失神的坐在那里,輕輕喚了幾聲“魏小姐”,她才回過神來,慌忙抹了抹臉,問道,“怎么了?”何媽答道,“大帥打電話回來找您呢。”聽說是他,心中忽而寬慰了些許,慌忙跟了何媽去,一路上整了翠鬟勻了面,到得小樓里提起電話聽筒,才想起他根本瞧不見自己此刻的狼狽模樣。
金屬的聽筒貼在耳朵上,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只聽見他喊了一聲她的名字,眼眶就又熱了起來,忙用手絹壓了壓眼睛,極力的抑制住心中的委屈,說了一聲,“我在。”段連祺在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語氣也不甚熱情,只淡淡的道,“我聽說母親要到府上去看你,如果她問起,你便說與我是結拜兄妹,旁的不用多說。”菱歌心中一墜,握著那聽筒的手一陣麻木,沉默了數秒,只答了一句,“我知道了,你放心。”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聽得電話那頭說道,“我先去忙了,你早些休息。”
一顆心仿佛被分割成了幾塊碎片,四分五裂的橫亙在胸口,菱歌掛了電話,身子輕飄飄的一陣虛空,何媽見她臉色漸漸蒼白,忙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勉強的笑著說沒事,轉身往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