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車廂里十分安靜,只有火車行進在鐵軌上的聲音機械而單一,聽得久了,適應下來,倒像是不覺出有什么聲響似的。
車窗半開著,風從窗口灌進來,將外頭一點冰雪的味道吹散在車廂里,也直吹得臉上一陣發麻,可這種發麻卻使人有一種無由來的安全感。這一路經過的景色越來越接近鄉野,最開始還會有一些路燈窗燈從車窗外一閃而過,到了后來便只有覆蓋了一層白雪的山川田野在夜色中影影綽綽,一望無際。天地間空寂寂的,也無星光也無月。
晚飯在列車餐廳里吃了牛扒,此時有些發膩,菱歌沏了一盞隨身帶著的英式紅茶,段連祺原本正坐在窗前看書,聞著那濃郁高長的香氣禁不住抬起頭來,正巧菱歌端著茶走到他身旁,兩人對視一笑,他將書放下,接過茶道了謝,菱歌只柔聲道,“本來不該給你沏茶的,待會喝多了別睡不著。”段連祺嘴角微微牽起,說道,“睡不著我就把你也吵醒,叫你給我彈琵琶聽。”菱歌瞪他一眼,嗔道,“我竟成你的貼身歌女了。”兩個人談笑著,又因坐的是頭等包廂,面子上倒不覺出下野躲難的窘迫,只是各人心中的惆悵憂思只有自己清楚。
段連祺喝了一口茶,抬眼瞧見菱歌放在床邊的琴盒,因說道,“我想起一出戲,叫《琵琶記》,那趙五娘亦是背著一把琵琶上京尋夫,這些時日的奔波倒真是難為你了。”他本無心,只想說幾句貼心話聊慰她千里之苦,不想她眉眼間竟流露出一縷哀怨,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段連祺才覺出方才所言有失,忙又說道,“我如今也是糊涂了,竟這樣渾比。”菱歌倒也不惱,只睨了他一眼道,“我瞧你就是書看得太多頭昏了,還是早些休息吧。”段連祺忙說了句“遵命。”將那紅茶一飲而盡便寬衣落睡。
他倒是極快入眠,但菱歌卻輾轉反側總睡不著。那日一腔熱血的奔赴吉昌找他,只覺得天塌地陷也無所謂,刀山火海她也要闖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是最安定的事情,直到此刻她亦無所畏懼,可她最擔心的還是他。他與她不同,不曾見過世態涼薄,不曾有過低三下四,從來就是養尊處優,應有盡有,天明時分火車便可到達綿江,從此他身邊便只剩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她,非但仕途上出不了半分力氣,更有可能成為他最大的拖累。菱歌這樣想著,心中一陣刀絞似的疼痛。
“連祺……”她輕聲喚他的名字。
他睡得極熟,隔了一會兒,才沉沉的“嗯”了一聲。
聽著這一聲應答,菱歌才算是安心了一點,可終究還是睡不著,抱緊了那張珊瑚絨的毯子,睜著眼直熬到了東方既白。
列車在綿江站停靠,這一條漫長的鐵路便算是走到了盡頭。
山地小城的清晨十分濕冷,他們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才下了車,只見那月臺十分老舊,木柵欄的油漆斑斑駁駁的,倒是頂上懸著的木牌子上“綿江”二字極是雋秀。因有大半的人在中途的站點下了車,月臺上人并不多,他們才沒走幾步,便見一位四旬左右的婦人朝他們走來,素凈面孔,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靛藍底白色浮花夾襖,腳上是同色的棉褲棉鞋,頭上梳著利落的發髻,斜斜的插著一支木刻的小簪子,雖簡樸卻也精致。婦人見著他二人微微行了個禮,客氣道,“二位便是段先生和段太太吧?”段連祺忙說是,那婦人又道,“我是文津的表姨,你們喚我心姨便是了,車子在外頭等著,二位隨我來吧。”她口音中帶著一點陌生的鄉音,倒使人生出一種質樸的信任感。二人于是道了謝,便跟了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