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連祺立在小河旁看過江彥清發來的親筆信函，臉上浮起一絲清冷的笑意。那信上說請他回安國政府的軍事委員會任要職，并沒有明說職務，他心里嘲笑著江彥清的小人之心，又想起前兩日父親發來密信，說已經在英國活動開了一些關系，過些時日便能回國與他會合詳談，加之他雖下野數月，可衛南軍中眾將之心一直在他掌握之中，若是父子聯手反擊，又有國外友邦支持，到時候誰執牛耳還未為可知。他一邊想著應該如何回信，一邊俯身將那信函浸漫在清澈的河水中。墨跡在水中緩緩消逝，他望著波瀾不驚的這一條小河，眼前又浮現起雁江的濁浪滔天，心中的思緒一陣翻涌。
已近黃昏，段連祺起身往家中走去，才走到門前便聞見一陣沁人心脾的清香自屋中傳來，菱歌從廚房里走出來，十里錦的長裙婉約動人，蓬松的懶云髻更添了幾分風情。她見著他柔媚一笑，說道，“我今日為你制了些特別的吃食，你趕緊洗手過來吃飯。”到了院中落座，段連祺才發現滿院子的茉莉花竟然都已經開放了，潔白的花瓣隨風散發著陣陣清甜的香氣，雖然沒有帥府中那一番枝葉疊雪的恢宏氣派，卻更生出一種別致。遠處的落云山林木蒼翠，仙霧繚繞，初夏里更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他瞧在眼里，胸中一股自信油然而生。
菱歌走進院子里來，端上了幾盤小菜，當中有一碟子十分精致的花形糕點，剛從蒸鍋里出來，猶自散發著熱氣，淡黃色的糕點氣味芬芳，隱約可見星星點點的白色花瓣隱于其中，段連祺好奇的拿起一塊咬了一口，不禁贊嘆道，“這個小點實在好吃，竟是用茉莉花做的。”菱歌瞧著他一臉滿足的模樣，笑道，“你只吃出了茉莉花，竟沒有吃出當中還有你最討厭的山粟。”段連祺臉色詫異，低頭細細看著那咬剩下一半的糕點，清甜綿軟的點心中竟然有他最不喜歡的粗糧山粟，倒真是半點都沒有吃出端倪來。
久安的當地口味辛辣酸爽，與他們往日所食口味相差甚遠，又加之常熬夜讀書，因而數月以來段連祺的脾胃總是不好。菱歌聽心姨說當地山粟最是養胃，每日總早早起來替他熬上一碗，不過吃了幾日，他的腹脹胃痛之疾便好了三分，可這位江南公子對那粗糧小粥實在難以下咽，每每晨起總是苦大仇深，有幾次偷偷將粥倒掉還被菱歌抓了個正著，菱歌束手無策，只能苦思新方，恰好這一日院子里的茉莉次第盛開，她記得茉莉花亦是有消除脹氣，溫中和胃的作用，便突發奇想將山粟研磨成面，伴著新鮮的茉莉花制成蒸糕，佐以清熱去火的黃糖調味，竟不想這樣得他喜愛，此時看著他津津有味的吃了好幾塊，心中大感寬慰。
才落座舉起筷子，心姨卻忽然來了，腳步匆忙的跑進屋子里，臉上滿是大喜過望的表情。菱歌忙招呼她一同用飯，她卻拉著菱歌的手笑道，“看來你是得多添一副筷子了。”說著讓過身子，段連祺抬頭一看，只見一身襯衣西褲的林文津提著一個小皮箱子立在了客廳中，正對著他們爽朗的笑著。
院子里布開了一臺小席，菱歌取出一小壇子酒，對林文津說道，“這是農家人去年釀下的青梅酒，平日里我不讓他貪杯，今天為你洗塵可以敞開了喝。”段連祺嗔惱似的說道，“你應該早幾日回來才是，難為我饞這口酒好多天了。”林文津見他們二人舉案齊眉的模樣十分艷羨，卻不敢讓菱歌斟酒，忙起身替各自滿上，說道，“多謝二少和夫人款待。”段連祺接話道，“我還沒有多謝你呢，安排了這么好的住處，還替菱歌準備了這樣多的茉莉花，當真是心思細膩。”菱歌也是連連道謝，林文津抬眼看著她莞爾一笑時的笑靨如花，離得近又聞著她身上的盈盈花香，竟忍不住一陣臉紅。
三個人共敘契闊，對飲了幾杯，段連祺便對菱歌道，“左右今天這酒是要喝到天亮了，勞駕夫人再替我們張羅幾碟小菜吧。”菱歌答應著便去了，一時間院子里只剩了他們二人，段連祺于是將今日江彥清所傳信件的內容說給他聽，林文津又將近日里收集到的訊息一一匯報，末了問段連祺道，“二少可想好怎么回復江彥清了嗎？”
段連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坐近了身子低聲說道，“你明日替我到城里給江靜姝發一封電報，將她父親聘我之事告知她，只說我如今并無心政治，只想做一介布衣，問她下個月回國之后可愿意和我一同過粗茶淡飯的鄉野日子，若是愿意，她回國之日我定親自去碼頭接她。這封電報一發出，江靜姝必定會將內容告訴江彥清，到時候只怕他要許我的便不只是什么軍事委員會的虛職了。”林文津的臉色本來被酒氣熏得酡紅，聞聽此言臉上卻慢慢浮起一層蒼白神色，忍不住側過眼瞧了瞧廚房的方向，段連祺看出了他的心思，因說道，“我與江靜姝不過是逢場作戲，等到大事既成我自然會和她取消婚約。”林文津倒覺出自己的失態，他終究只是他的一介副官，本不該過問他的私事，因而只得喝了一口酒，強自鎮定的說了句“是”。
初夏夜晚的院子里花香裊裊，酒氣熏香，屋內的廚房里傳來一陣陣菜刀落在砧板上的聲響，夾雜著水在鍋中煮沸的咕嚕聲。兩個男人對坐在院落樹下，鄉野之中燈火星星，人聲杳杳，瞧不見亂世烽煙，只等著那一盤期盼已久的菜肴上桌。他們方才所談著的戎馬之事仿佛只是遙不可及的事情，而這一刻卻是真實的，廚房里那一個正在張羅下酒小菜的女子才是真實的。
等了許久，菱歌終于端著盤子從廚房里出來，段連祺搶先問道，“做的可是清拌萵筍？”林文津興致勃勃的說道，“我猜是大煮干絲。”菱歌走上前來，笑臉盈盈的將那碟子放在桌子上，輕笑道，“算是你們二人都答對了。”他們低頭一瞧，竟是涼拌干絲，禁不住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