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困乏,菱歌這一覺睡得極沉,到了三點鐘的光景才醒了過來,睡眼朦朧間只見段連祺坐在床邊凝望著她,青蓮色的長袍下擺皺皺巴巴的,仿佛被誰攥過,而他一雙眼漲紅著,眼中仍有盈盈波光。菱歌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忙問他怎么了,他強顏歡笑,只喃喃道,“我夢見連你也棄我而去,天地間只剩了我一人,竟沒出息的哭了出來。”菱歌聞言笑她稚氣,心頭卻忽然像被誰揪了一把。
“菱歌。”段連祺拉著她的一只手,輕柔的摩挲著她的手背,凝脂上的微涼透過他的手心直滲進他心里去,他溫柔的說,“今日天氣晴好,咱們到落云山上走一走吧。”
首夏清和,芳草未歇,上山的這一路雖然風光甚好,土路卻有些崎嶇,菱歌穿著軟緞的繡花鞋并不好走,段連祺走在前面,一雙大手有力的拉著她。她其實已經走累了,倦倦的抬起頭來,卻見日頭正好照在他身后,使得他整個人泛著微微的金色光芒,眼中亦是透出一種堅毅而鋒利的神采來,她看在眼里頓覺身上多了幾分力氣,攀著他的臂膀一步一步的往上走著。
終于到了山上,抬頭卻見那層氤氳繚繞的云霧其實還飄在離他們很遠的山尖上,而那里已經是無路可去了,只能遙遙仰望著。終究是天上的白云化成的,想來凡人自然是不能輕易褻玩。
雖是小山,并無名川大山的雄偉,這時節卻也是滿眼蒼綠,草木葳蕤。且又是個晴朗天氣,日光柔和而不奪目,空氣清爽略帶濕潤,令人心曠神怡。星星點點的夏花散落在林木之中,段連祺俯身隨手采了一朵,替菱歌簪在了發上,望著她吃吃的笑。
菱歌出了一身薄汗,卻取出小手絹先替段連祺擦去了額上的汗珠,他順勢拉住她的手,和她一同撿了大樹下一塊干凈的草地坐下,呼呼的山風從耳際吹過,樹葉嘩啦啦的發出一陣輕響,他們并肩坐在樹蔭下俯視著山底下的人家,像是看著一幅靜止的畫,唯有斜斜掠過天際的幾只飛鳥是真實的。蟲鳴隱隱,她把頭靠在他肩上,云彩映著她微紅的雙腮,青絲從腦后的發髻里漏出來幾縷,飄在風中就像絲絲縷縷的輕煙,清淡的花香從她鬢發間傳來,他聞著只覺得一陣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前兩日見一群孩子在咱們門前的竹林子里玩,唱了一首很俏皮的兒歌,只是他們的鄉音我聽不懂,所以自己另擬了幾句詞,我唱給你聽著玩吧。”菱歌聽他這樣說,自然是興奮不已,忙拍手稱好,只聽見段連祺微微發顫的聲音,伴著風聲唱道,“待到你我知非,隱居山中成對,朝看紅日冉冉,暮盼燕兒雙歸。待到你我花甲,煮雪共話桑麻,已是滿頭白發,依然花前月下。待到你我古稀,重拾那年嫁衣,金絲銀線落盡,鴛鴦仍舊雙棲。待到你我耄耋,前塵俗世拋卻,檐下無牙老人,笑看驟雨初歇。待到你我期頤,老死合葬落云,三生石畔緣定,永世修得結縭……”
樹上落了幾片葉子下來,他額上的發被風吹亂了,菱歌起初興致很高,卻漸漸的聽出了那歌聲里的凄然,不由得緊緊握著他的手,方想說些什么,他卻將她拉進懷里,他長袍上的明繡花紋磨得她臉頰一陣輕癢,他在她耳邊低聲的問,“菱歌,你會離開我嗎?”山風呼嘯而過,她低頭看著自己腳上一對刺著并蒂芙蓉的繡花鞋,和他的一雙玄色布鞋交錯在一起,她的腳小許多,被他的大腳包圍著,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生出了一種欣喜來,只輕聲道,“我當然不會。”說罷又揚起臉來看著他,嬌嗔的聲音,“那你呢?你會離開我嗎?”
她一頭黑發猶如浸漆,映在他眼簾里卻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她的臉上含著笑,似乎已經知道了那問題的答案,卻撒嬌著要聽他說出口來,他仿佛怕極了這感覺,怕看那雙流轉的明眸,眼前這干凈無瑕的一抹笑,就像是那日在門前歡歌笑語的孩童,在這烽火亂世紙醉金迷的世界里竟是這樣的難得,他險些就要放棄了家國大志,和她一同留在這遠鄉僻野之中。
可他終究沒有壓制住心中涌動的狂潮,只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像是用來掩飾自己飄忽的眼神,山風愈發大了起來,他的聲音在風里被緩緩吹散,聽得不太真切,仿佛是在說,“我不會,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