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夏,微微夜風將地面的熱氣卷在空氣中,吹得人額上一陣粘稠的油膩。江靜姝安排段連祺下榻在奉陽城里一家洋人富商開辦的圣約翰大酒店,房間十分舒適敞亮,臥室外頭還有一個小會客廳,此時孫進良和段連祺一同對坐在廳中西式的落地玻璃窗前,林文津替他們二人點上煙便退到門外去了。
香煙的霧氣繚繞在整個房間里,熏得人睜不開眼,亦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窗外是奉陽城熱鬧繁華的初夏夜晚,隔著窗玻璃猶可瞧見對面的歌舞廳里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景象。半晌,孫進良將一根抽剩下的煙蒂熄滅在煙灰缸里,嘆息道,“你終究沒有下定決心是吧。”段連祺一只手按在自己腿上,幾根手指一下下在腿上彈著,另一只手上夾著的香煙已經燃盡,煙灰落在淡黃紋路的大理石桌面上,像是暈開的一片污跡。
孫進良見他緘默不語,忍不住將他手上的煙抽出來丟在了煙灰缸里,正色道,“兩老的遺體五日后便到南溏,且不說我只是段家的外姓女婿主不了事,如今我是江彥清的副參謀長,無論如何都應該避嫌,其他兩位姑爺亦是自顧不暇,父母親的喪事終究是要你來安排的,江彥清今日傳來的這個意思無非就是想試探一下你,他既然揚言你和江靜姝即便是結了婚也不會許諾給你一官半職,若是你此時無法下定決心和她結婚,他們便可肯定你對她只有利用并無真情,到那時恐怕連她也不會再義無反顧的支持你,咱們就真的走投無路了!雖然軍中各將領仍舊心歸于你,可你自己心中必然明白再起干戈的勝算有多少。”
段連祺“嗯”了一聲,只說道,“姐夫所言我全都明白。”孫進良聞言不禁高聲道,“那你還猶豫什么?明日便去和江靜姝提結婚的事情。”段連祺仍舊不語,為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側著臉看了一眼廳中幾子上端放著的一個琴盒,只這一眼,孫進良當即明白他心中牽念為何,胸中一股怒火油然而生,厲聲道,“大局當前,你竟然為了一個女子這樣猶豫不決,你可是被風花雪月沖昏了頭,忘了你父母親客死異鄉的凄慘?忘了這幾個月以來大家的處心積慮如履薄冰?可是要為了守住你的忠貞讓一世英名的老督軍葬于城郊公墓做一座無碑孤墳?若是江彥清再趁機給你扣上一頂通外賣國的罪名,后果又是怎樣我不說你也能想見,我就問你一句,你是不是全然忘記了這些時日以來的仇恨與屈辱,甘心帶著你心愛的女子隱居鄉野悠然一世?!”
“我沒忘,我什么都沒忘!”段連祺立起身子來咆哮道,“只是我娶了江靜姝,菱歌怎么辦?我若是連自己的結發之妻都可以隨手拋卻,就算得了天下亦只是背信忘義的小人一個!我亦問你一句,若今日換作是你,你要如何安置姐姐?”孫進良見他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聽著他聲音里那極力隱藏卻欲蓋彌彰的顫抖,心頭一顫,忽然想起了那年的自己,那個時候,他也經歷過同樣的艱難,只不過如今段連祺所經之事比他當時更要無奈。到底心疼他突遇巨變,亦佩服他的能屈能伸,便也不再像方才那樣疾言厲色,只耐著性子勸道,“我明白你的左右為難,只是此刻你已別無選擇,只能是忍痛割愛了,至于魏小姐的安置問題,我倒是有一個人選。”
說話間瞟了一眼段連祺,見他并沒有阻止他說下去的意思,便繼續道,“咱們推心置腹的這些人里頭,將魏小姐托付給張明綱是最放心不過的選擇了,他向來對段家忠心耿耿,是頂剛正不阿的一個人,且又十分懼內,是段段不敢對魏小姐有半分非分之想的,到時候咱們把他們一家從扶桑接回來,將事情對張夫人和盤托出,讓她私下里認了魏小姐做干女兒,外人面前只不過多個姨太太的虛名而已,想來她亦不會反對。等一切安穩下來,你仍舊可以跟她暗地里來往,到時又有誰能管得了你呢?”
夜色深沉,歌舞廳里猶自熱鬧喧囂著,三兩醉漢倚著路邊的圍欄發著酒瘋,身旁幾個艷若桃李的歌女嬉笑著和醉漢你儂我儂,輕佻的舉動看不出是逢場作戲還是有幾分戲假情真。恍惚迷離間段連祺想起自己上位前的那半年里,為著使軍中異心之人放松警惕,他每每總流連花月場所,身邊從來不乏紅顏佳人,有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有的樣貌身材舉世無雙,可都沒有一個能真正走到他心里頭,直到遇見菱歌,一顆心從此塵埃落定,不再為任何女子蕩起漣漪,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此時才會這樣為難,才會這樣難以割舍,才會這樣痛徹心扉。
他想起離別那日她抱著琵琶欲笑還顰的模樣,耳邊回蕩著她柔情的那一句“我等你回來”。一陣灼熱的疼痛猝不及防的涌進胃里,仿佛吞入了一把鋼針,疼得他皺緊了眉頭。孫進良在一旁看著他如此痛苦的模樣,也不敢再說什么,只暗自嘆氣。
過了許久,孫進良見他仍舊立在窗前半晌不語,只得起身告辭,段連祺卻終于回過了身來,對孫進良說道,“勞煩姐夫看看奉陽城中可有好一些的珠寶商行,明早替我買一枚火油鉆來,大些的,花樣繁復些的,還有替我定一束最大最艷麗的紅玫瑰。”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晦澀,低聲道,“我明天便約江靜姝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