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告別心姨,她自然是難舍難離,準備了好些禮品,又拉著菱歌在屋子里說了許久的體己話,林文津不方便在一旁打擾,但隔著一架百葉竹門卻可以瞧見菱歌兩靨上酡紅的顏色,分明是素顏,卻仿佛打了胭脂。
他們這一路走得辛苦,為避人耳目段連祺并沒有派專列來接,只坐了普通列車,偏生那列車晚點,路上又是狂風暴雨,當真是風雨兼程。菱歌受了些風寒,又兼著前日未消的暑氣,一路上只是昏睡,偶爾聽見林文津叫她起來用飯,也只是昏昏沉沉的起身隨便吃些便又重重睡去,林文津十分擔憂,整日守著她不敢離開半步。
到了這日午后列車才終于在復欣鎮進了站,那是南溏郊外的一個富庶鄉鎮,魚米之鄉處處皆是繁華景象。林文津安排的汽車早已等候在站外,府上跟來的老媽子見得他們下車來也連忙上前攙住了菱歌,替她額上擦了些薄荷膏,又喂了幾口府上帶來的參茶,這才讓菱歌緩過來些許,但精神仍舊十分不濟。
新置的宅子在鎮子中心,四水歸堂的舊式宅第,雖不大卻十分精巧。屋頂上鋪著小青瓦,室內地面皆覆石板地磚,透過院墻上鑿開的漏窗可以看見院落中的花木扶蘇,今夏多雨,天井中雖然一片濕漉漉的,倒也打掃得十分干凈。因著喜事將近,宅子上下各處皆是張燈結彩,家丁傭人們亦是紅光滿面。人逢喜事精神爽,菱歌見著這樣吉祥止止的場面那病痛瞬時少去了幾分,林文津本來要請醫生來看,她也執意推辭了,只問說段連祺怎么不在,林文津含糊道他明日才到,菱歌便也不再追問,由下人攙扶著便到上房里休息去了。
到了婚禮這一日,晴天里萬里無云,是極好的天氣,奉陽督軍行轅中的一眾下人從凌晨開始便忙的不可開交,西式的洋樓里各處懸著彩燈,庭前擺滿了大麗花、玫瑰、西洋鵑等各色艷麗富貴的花朵,那姹紫嫣紅的妖艷顏色本來十分喜人,映在段連祺眼簾里卻格外的刺眼。電話里頭林文津匯報說菱歌一切都好,只是舟車勞頓一直倦倦,他只囑咐要好生照顧著,掛了電話卻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
一切都好,只怕是到了今夜,一切便化成了無邊無際的痛恨,一切便就此毀滅殆盡了。
“但愿文津真的可以說得動她吧。”他喃喃自語著,樓下廳中傳來西洋樂隊的管弦之聲,今晚的舞會想必一定熱鬧非凡。從前在英國他也喜歡參加舞會,在歡快的樂聲中和陌生的金發女郎翩翩起舞,那些華麗長裙劃出的彩色弧線曾是他年少時一個綺麗的夢,可今晚的新婚舞會他卻一點興致都提不起來,只覺得那些樂曲聲落在心上全化成了絲絲縷縷的怨。
隔著一座赤蕩山,仿佛隱隱傳來南溏帥府中的琵琶聲響,如泣如訴的音韻從樓上的窗戶里頭飄出來,他立在花園里仰頭側耳傾聽,后來樂聲忽然停了,清風中她從窗戶里探出頭來,見著他微微怔忡,可眼中分明是繾綣綿長的情意。那時候他以為,最好的時光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二少。”劉之耀敲門進來,“該出發去教堂了。”段連祺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劉之耀遞上那件黑色的西裝外套,他緩緩穿上,正了正領結,站在鏡子前頭望著里面這個英挺俊朗的自己,倒像是不認識了似的。
他終究成為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個人,踏出了這一步,前頭即便是萬丈深淵,他也再不能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