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新娘子是西洋做派的人,但是婚后三日回門這禮數總還是有的。
這一日江府上老早便是張燈結彩,裝飾一新,各色時花從正廳一直擺到了大門口。江太太囑咐家廚做了滿滿一桌子的可口茶點、豐盛菜肴,江彥清早早開好了一瓶上好的白蘭地,只等著新婚的女兒女婿回門。
一夜云雨,江靜姝晚起懶梳妝,只穿了件做款簡潔的胭脂色洋裝,長卷發披在肩上,斜斜的用一枚鑲滿碎鉆的發夾夾起,素凈的臉龐上連脂粉都懶得上了,只淡淡擦了點口紅。
臨出門時卻見段連祺穿著一身銀藍色的絲質薄西裝,油頭梳得整潔利落,風華正茂的臉上帶著笑意,審視著她說,“夫人雖是天生麗質,然初為人婦就這樣不修邊幅,到了岳父岳母家中,怕是要數落我一番了,以為我顧著魚水之歡,折騰得夫人連梳妝的時間都沒有了。”
江靜姝的貼身丫鬟巧蓉聽至此處雙頰緋紅,連忙低下頭去。
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露骨的情話,江靜姝抬手拍在他胸口上,嗔道,“何時學得這樣沒正經。”
不想段連祺卻將她的手緊緊握住,拉到嘴邊輕輕一吻,說,“有勞夫人再去打扮一番吧。”
巧蓉連忙去妝臺上張羅,江靜姝看了段連祺一眼,說,“那你等等我。”便朝房間里走去。
放浪形骸不過是為了遮掩他的心如死灰,此時他踱步到門口,望著夏季清晨灼灼升起的紅日,卻如何也照不盡心底的蒼涼。
他點了一根煙,狠狠的抽了好幾口,尼古丁滲進肺葉里,麻醉著隱隱作痛的臟器。
“菱歌,此時的你在何處?我多希望小軒窗下正梳著妝的新婦是你。”煙灰落在地面上,隨風逝去,過往種種,怕是都無以復還了吧。
“你瞧瞧,這樣可行?”隔了半個鐘的樣子,江靜姝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段連祺連忙將煙丟在地面上,踩熄了,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抽了這么多根煙。
段連祺拿手揮了揮煙氣才轉過頭去,只見江靜姝將散落的頭發梳了一個時興的西洋發髻,戴上了一枚鑲著山茶花鉆飾的發箍,耳朵上和脖子上是同款式的茶花耳環并項鏈,兩靨打了胭脂,雙眉畫得細長,唇上也換了艷麗一些的口紅,晨光下整個人熠熠生輝,艷麗動人。段連祺忍不住贊嘆道,“疑是仙女下凡來,回眸一笑勝星華,說的可不就是我太太嗎?”
“你再這樣油嘴滑舌,當心我……”江靜姝帶笑睨了他一眼,后頭的話并沒有說完,但段連祺似乎領悟到了,忙過去牽起她的手,說,“我可不敢再造次了,咱們還是快些出發吧,別讓岳父岳母久等。”
司機早已等在一旁,段連祺親自拉開車門,和她一同出發往江府去。
新婚燕爾,兩個人在江府里仿若兩顆糖黏豆,走到哪里手都牽在一處,江太太看在眼里自然是喜不自勝,江彥清瞧著女兒滿臉幸福的模樣,饒是對段連祺戒心重重,卻也覺得自己這個選擇做得極對。
都是男人,他自然明白女色于男人而言總是一時的,因色衰而愛弛的例子比比皆是,但是若有權利掣肘就不同了,只要他江彥清一日在,段連祺就得對靜姝寵愛有加,即便將來他作古,自有他的心腹之臣會替他照看著,如此想來,倒也覺得這位佳婿甚合心意。
這一日本就是家宴,不曾宴請軍中及政府里的人,僅有他們一家四口,但宴飲的規格卻比往常更高些。江靜姝望著那滿滿一桌子的菜肴,撒嬌道,“媽是怕我在段家餓著嗎?做這樣多的菜,也不怕我吃胖了遭連祺嫌棄。”
“你只管吃。”段連祺搶言道,“珠圓玉潤有什么不好?”
江太太聞言提起手帕捂嘴一笑,說,“瞧連祺對你多疼愛。”
江靜姝抬頭睨了段連祺一眼,二人相視一笑,羨煞旁人。
“連祺啊,你別怪我這個老丈人不通情理,雖然你們新婚燕爾,但是也別顧著兒女情長忽略了軍中大事。”江彥清抿了一口酒,說道,“你才上任不久,事必躬親總不會錯。”
“岳父放心,連祺心中有數。”段連祺說著,與江彥清輕輕碰杯,耳際飄過江靜姝一聲低聲的抱怨,說,“爸爸最愛掃興。”
兩個男人互看一眼,紛紛大笑起來,或尷尬或笑里藏刀,不得分辨。
“連祺,聽說你愛吃蟹粉獅子頭,我讓廚子做了,你嘗嘗可有從前南溏的味道。”江太太說話間親自為段連祺舀了一碗,他受寵若驚的接過來,可望著那清湯中粉嫩誘人的獅子頭,卻如何也下不了筷。
那個冬雪飄飄的夜晚,兵敗垂成的他早已嘗過了世上最美味的獅子頭,那一個風雪之夜,她不遠萬里為他親自下廚,不過是一碗家鄉菜,卻足以聊慰他一身的風塵。
自那以后,世間再也沒有人能做出那樣的味道。
段連祺舀了一口湯喝下,失神道,“味道十分地道。”
酒過三巡,江彥清興致頗高,開始跟段連祺拉扯宏圖大計,正說道當初是如何與友邦達成親密關系的,忽然便見劉之耀腳步匆忙的走進廳中來,給各位敬過禮,恭敬道,“劉某有要事跟督軍報告。”
段連祺側目,見他雖是一臉泰然神色,卻難掩眉眼間隱隱的為難與緊張,想來是有什么做不了主的事情,但此時江彥清在場,段連祺又不好與劉之耀耳語,于是便揮手道,“說吧。”
劉之耀答了句“是”,便說道,“向來遠在南溏修行的二太太近日與道友北上禪修,途徑奉陽時聽聞督軍近日大婚,因而特意停留了一日,想與督軍見上一面聊表祝賀。”
“竟然是二太太來了。”段連祺驚詫的站起身來,說道,“是我疏忽了,父親的遺孀中僅剩了二太太一人,因著她素來禮佛,我大婚之事竟然忘了請她參加,當真是糊涂了。”
江彥清聞言說道,“年輕人做事情有些疏忽也是難免,如今她人在何處?我們將她接過來好生接待一番便是。”
“二太太遣來的小尼姑傳話說,他們就下榻在城外合秋山上的靜心寺,因著領路的師太早叮囑過,說這一路不許沾染紅塵中人,不許涉足紅塵中事,所以二太太不方便到督軍府上來,因著聽聞新嫁娘是基督教徒,也特意叮囑新嫁娘不必前行拜會,免得傷了各自的修為,讓督軍一人前往小敘便可。”
段連祺聞言暗自點頭,轉過頭去正要跟江靜姝商議此事,誰知她素來大小姐的脾氣,且一向看不慣那些佛門之人,修道之徒,以為那不過是封建迷信的套路,此時聞聽那二太太的言下之意仿佛還有些許排斥她們基督教徒,臉上掩不住一陣微慍,未等段連祺開口,便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去叨擾那位清高的師太了,連祺,你便替我帶聲好吧。”說罷將杯中洋酒一飲而盡,頗有幾分不悅的神色。
段連祺見狀,也顧不得岳父岳母在旁,上前便在她臉上深深一吻,說,“太太別為了這事情生氣,她們禮佛之人規矩是多了些,我這就出發往靜心寺去,見過二太太之后盡早趕回來。”說罷又對江彥清夫婦鞠躬賠禮道,“今日恕小婿無禮早早退席,改日再另設酒席宴請岳父岳母,好好賠罪。”
江彥清又灌了他一杯酒,才說,“去吧,也替我們夫婦問候二太太。”
臨走時江太太又囑咐劉之耀說,“合秋山路不好走,讓司機仔細些。”
劉之耀自是恭敬答應,跟著段連祺便走出了江府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