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在仲夏里,可推開奉陽警察局停尸間的大門,卻無端吹來一陣森森的冷風。
一陣腐臭味彌漫在空氣里,叫人胃里翻涌起一陣惡心。
段連祺站在門口,望著水泥房正中間停放著的鐵架床,望著那具用白布覆蓋著的軀體,只聽得見心臟在胸膛里猛烈跳動著的聲音。
血液流動得太快,額心一陣昏脹,他止步在門口,始終不敢往里走進。
身后的劉之耀想遞給他一張手帕,卻被一旁的林文津攔下了,他轉過頭,林文津對他搖搖頭,他才頓悟似的收起了手帕。
林文津才從南溏趕來,風塵仆仆,還未來得及歇息片刻,便陪著段連祺來到這間無人愿意踏足的停尸間里認尸,據說是今天早晨在護城河里打撈上來的一具女尸,身材特征都與菱歌相符合。
片刻,段連祺終于抬腳,緩慢的走進了屋子里,雜沓的腳步聲跟隨在他身后,不緊不慢。
走到那鐵窗跟前,林文津低聲叫了一句,“二少。”
段連祺點點頭,于是林文津讓身旁的一個衛戍掀開了尸體上的那層白布,一瞬間,惡臭撲鼻,使人忍不住凝眉。
但段連祺卻是面不改色,望著那具由于泡水多日已經腫脹得看不清五官的臉,望著她身上和菱歌那夜所穿的一模一樣的衣服,深深的一聲嘆息。
他并不多做停留,轉身便匆匆走出了這間水泥房子里。
大門一關上,屏息許久的幾個人終于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段連祺要了一根煙,林文津替他點上,他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濃烈的煙氣吞進口中,麻木著舌根,仿佛讓他安定了些許。
警察局長等在門口,見著他們出來,慌忙上前候命,段連祺走過來朝他微微頜首,說,“確實是我要找的人,煩請你將她好生安葬,一定不能有絲毫怠慢,每年清明冬至安排人給她上香燒紙,晚些時候我派人送錢過來。”
警察局長連聲答應,又說,“督軍切莫過度傷心,保重身子要緊。”
段連祺謝過他的好意,便與其他人一起,走出了警察局的大門。
夏季正午的日光十分猛烈,仿佛剛長出長牙的小獸,一口口咬在人皮膚上,緊繃的疼痛。
因著天氣炎熱,路上的行人不多,段連祺并不上車,將身上的戎裝外套脫下扔給了劉之耀,挽起了襯衣的袖子,獨自行走在大街上。
林文津和劉之耀跟在他身后,衛戍與車子慢悠悠的進行,落后幾步跟著。
他低著頭漫無目的的走著,也不顧路人的側目,只低著頭步履緩慢的走著,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甚少這樣在街上肆意的走著,上一次還是那年的中秋節,他和菱歌牽著手走在節前南溏的鬧市上,忘記了戎馬倥傯,忘記了鞍馬之勞,與世無爭的走在人潮涌動的集市上。
后來她的腳步停在了一個賣燈籠的小攤子前,愛不釋手的挑著竹架上五顏六色的彩紙燈籠。
晴朗的日光下,她側過臉來,臉頰拂過一絲碎發,臉上的微笑帶著一點羞澀,卻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他說,“你覺得哪個好?”
他從她手里接過一盞,說道,“我瞧這個好,這個上頭畫得是鴛鴦,適合咱們中秋節一起點。”
那一夜的清輝月色灑滿了天地,他因著隔天要出征,忍痛與她分別,她心中雖是不舍,卻低垂著頭說,“我在家里等著你回來。”
他聞言將她擁在懷里,香云紗的衣裳觸手輕柔,溫婉的杏白色映在他眼簾里仿佛朦朧的月光,至今仍然照耀在他心上,久久不能忘懷。
段連祺停下了步子,一瞬間,身后所有的人與車馬也都停下了。
他慢悠悠的轉過身來,對林文津說,“快到中秋了,今年中秋我還能跟她一同點燈籠嗎?”
林文津望著他眼中悲傷到了極致而變得淡漠的神色,微微嘆息道,“二少,節哀吧。”
說與他,也說與自己。
卻見段連祺搖了搖頭,說,“方才那具尸體并不是她。”
林文津聞言大驚失色,側臉望向同樣驚詫不已的劉之耀,只聽得段連祺低聲說道,“她的右臉頰上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顆小小的紅痣,方才那尸體卻沒有,我命人好生安葬她,不過是為了不讓江靜姝起疑心,菱歌不會死的,她和我的孩子一定都會好好的活在世上。”
劉之耀聽至此處,忍不住問道,“那我們還是布置些人馬,暗地里四處尋找吧。”
段連祺點點頭,壓低聲音說,“永生永世的找下去,直到找到為止。”
林文津不語,只凝眉嘆息,抬眼間卻見段連祺立在遠處失神著,口中喃喃念叨,“想著你初相見,心甜意甜。想著你乍別時,山前水前。我怎敢轉眼負盟言?我怎敢忘卻些兒燈邊酒邊?只愁你形單影單,又愁你衾寒枕寒,哭得我哽咽喉干,一似西風泣斷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