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熱鬧的戲也有落幕的時候,人生亦然。
深夜時風雪漸次停了,金絲絨的窗簾拉得緊緊的,遠遠只聽見一陣風聲。劉之耀和林文津垂手立在一旁低聲耳語,見著段連祺從房間盥洗室洗了臉出來,林文津忙遞給他一盞熱茶,他啞著聲音問,“菱歌怎么樣了?”林文津答說,“女傭們幫夫人梳洗干凈了,護士過來清理了她身上的傷口,此時已經在樓上的小套房里歇下了。”段連祺點點頭,“派人盯緊了,不能有半分差池。”喝了一口茶又問道,“查清楚怎么回事了嗎?”
劉之耀忙匯報道,“何媽說今日把洗好的衣服給夫人送了過去,她沐浴更衣之后就變成了那個模樣,想來那信件必是被人藏在衣物里傳給她的,我查問了監(jiān)獄長,他說昨日確實有一個女的來監(jiān)獄里看望過付長東,還說……”他忐忑不語,抬眼間只見段連祺眼色凌厲的望著他,忙又說道,“說是原川官邸那邊打點過來的,具體是誰差遣的他也說不清楚。”
段連祺冷笑,把茶盞摔在桌子上,說道,“還需要查嗎,除了她沒有旁人會使這樣的手段,她知道若是付長東死了,菱歌便會恨透了我,若不是那孩子被我關在這帥府里,想來下一個死的便是他了。”
林文津聽他提起平兒,忙說道,“下人們說那孩子這兩日一口飯菜都不肯吃,一直鬧著要見媽媽,夫人此時心灰意冷,司令不如趁機讓他們母子團聚吧,或許還能讓夫人寬慰些許。”段連祺沉默著沒有答話,劉之耀見狀擔憂道,“既然太太能從原川派人過來參與這件事情,說明她已經都知道了,三日后便是大選,司令要謹慎些才好。”段連祺聞言不禁皺了皺眉頭,他此時恨透了江靜姝,可那壓在他心頭上的霸業(yè)雄心又豈是隨便就能卸下的,終究只是嘆了一口氣,對林文津說道,“你把那孩子還給菱歌吧。”
林文津答了句“是”方要退下,忽見電報房當值的顧梓銘慌忙的跑到房間里,氣憤的報告道,“司令,馮建宏師長來報,扶桑軍今夜偷襲了北大營,炸毀了我軍的布防。”段連祺吼了一句,“昨日才下令加強防守,今日就被炸了,江彥清欽點的這個馮師長看來是脖子癢癢想掉腦袋了!”說罷氣急敗壞的對顧梓銘說道,“通知北大營那幫王八蛋,讓他們在會議室等著我的電話!”又轉頭對林文津說,“菱歌的事就交給你了。”
棉被裹得太緊了些,菱歌在昏睡中仿佛就要窒息,她猛然醒來,窗簾緊閉著,也不知道天亮了沒有,可是不重要了。渾身都疼痛著,像有無數(shù)只蟲子在啃咬,可她不想動,只睜著腫脹的眼睛望著明晃晃的天花板,望著璀璨耀眼的水晶燈。
恍惚間有人開了門,細碎的腳步聲踉踉蹌蹌,她聽見一個柔嫩稚氣的聲音,顫顫巍巍的叫了聲,“媽。”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走到了床前,拉著她的手才又喊了一聲“媽”,眼淚便撲簌簌的從稚嫩的眼眶里掉了下來,止不住的,一顆顆掉在她心上,仿佛燒熱了的鐵水,在她心上烙下了一個個滾燙的瘡疤。
她把手抽了回來,語氣清冷的說道,“你可知道,爸爸哪里去了?”平兒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眶,哽咽著喉嚨說,“平兒不知道。”菱歌直直的望著天花板,仿佛可以透過那雪白的油漆望見遙遠的天堂,“你爸爸為了你,就是為了你,再也回不來了,都是為了你呀,我當初為什么要生下你,為什么?”
平兒顫抖著一雙冰涼的小手扯著菱歌的胳膊,“所以媽也不要平兒了嗎?媽希望平兒也不要回來了嗎?”他抽抽搭搭的說著,時不時抬手抹一抹臉,看見菱歌眼角垂下了眼淚,忙用手心替她擦去了,乖巧道,“媽不要哭,平兒兩日沒有吃飯,餓得肚子疼都沒有哭。媽不要哭,平兒和媽一起把爸爸找回來。”
菱歌側過臉望著他瘦削憔悴的一張小臉,心上仿佛被剜下了一塊肉,疼得直抽搐。她恨平兒,恨他那三分像他父親的容貌,恨他害死了一直守護著他們的付長東,可她又怎么能恨得了他,他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這個瘋狂的夜晚里她腦海里涌現(xiàn)出無數(shù)個尋死的念頭,可就是因為這個孩子,她才茍且的活了下來啊。她有什么資格恨他?該死的是她,是她自己啊!
“平兒……”她掙扎著起了身,將平兒緊緊的抱在懷里,“是媽不好,媽沒有保護好你,從今往后,這世上就只有你和媽兩個人了……”他瘦小的身板被她牢牢抱在懷里,仿佛世上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仿佛這個荒涼世界上唯一的一點光亮。平兒也仿佛受了傷的小貓,牢牢的擁著他母親顫抖著的身軀,只害怕一松手又會被那些窮兇極惡的大人們帶到一個陌生的屋子關起來,永遠都見不到爸爸媽媽。
“長東,長東……”菱歌的眼淚漸漸的打濕了平兒的衣服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