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菱歌吃得極少,她感覺不到半分的饑餓,整個人像是被灌滿了水銀,沉甸甸的只覺得累,香嫂見她吃得這樣少,忙煮了一小鍋酒釀丸子,她也只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碗,倒是滿屋子酒香四溢,惹得下班回家來的平兒嘴饞了,剛回來便跑到廚房去盛了滿滿一碗。
三十來歲的大男人,醫學院里最年輕的副教授,此刻卻還像個孩子一樣吃得興高采烈,菱歌看著他偉岸高大的身軀,埋頭在熱氣哄哄的廚房里吃得那樣高興,終于綻開了一個笑容,忍不住叫了一聲,“久安?!?/p>
平兒怔忡了片刻,才終于從廚房里回過神來,望著立在客廳中的母親,應了一聲。
從小到大,她極少,甚至沒有親口叫過他的大名,只喚他平兒這個乳名,所以由母親的聲音念出來的這兩個音節,竟然陌生得令他恐慌。
他放下了碗,走過來看著菱歌問,“出了什么事情嗎?”菱歌把旗袍領子里藏著的一枚墜子解了下來,遞給平兒,他接過來一瞧,原來是母親一直戴在身上的那枚琵琶玉墜,這些年來,無論生活多么艱難貧苦,她當掉了所有能當的東西,卻總是留著那枚玉墜。
此時他握在手里,一片冰涼。只聽菱歌說道,“明日你請幾天假,代我去原川看一位老朋友吧,他……”話猶未盡,忽然聽見一陣玲玲朗朗的電話聲響起,她吃了一驚,香嫂早已經跑過去接了起來,片刻后對菱歌說,“是于夫人。”
菱歌答應了一聲,心想著許是南曲聽完了要跟她嘮叨兩句,便走過去接過了聽筒,只見她臉上綻開的笑臉如同臘月里窗外的冰渣,先是凝固在了臉上,而后卻慢慢的消融掉了,直至掛下電話,她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平兒見她神情恍惚,眼眶泛紅,忙走過來喊了句,“母親?”菱歌回過神來望著平兒和他年輕時越發相似的臉龐,略帶顫抖的聲音說道,“不必去了,那位老朋友,已經走了?!?/p>
說話間她幽幽的站起身來,獨自一人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平兒擔憂的望著她,卻只聽她說道,“我要去休息了,我累了。”
午夜時下了一場雨,淅淅瀝瀝的打在窗臺上,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在毫無規律的敲打著門窗,菱歌躺在床上,心臟一陣劇烈的悶痛,她知道,她的心臟病犯了。
蕓兒早晨剛買回來的藥就放在床頭柜上,伸手可及,只要吞下一顆,這劇烈的悶痛便可緩解,可菱歌卻沒有伸手去拿,只望著柜子上斜斜放著的那張泛黃的照片,臉上綻開了一個笑臉,而眼角卻落下了幾滴淚。視線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累了,這么多年,她早已經筋疲力盡,雖然后來日子好過了,她所在的民樂劇團享譽海內外,她也成為了知名的藝術家,她的平兒,她和他的孩子,終于成為了他想要的樣子,醫學院的副教授,遠離功名利祿戰火硝煙,過著安逸的日子,正如他們共同為他取的名字一樣,久安,那是一個他們曾經廝守的地方,那是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而此刻,他竟然比她先走了,無數次她都以為自己就要死去了,可最后竟然是他比她先走了。
胸口又傳來一陣劇烈的痛,隨即她可以感覺到那顆強烈跳動的臟器慢慢的歸于安定,終于,終于再也跳不動了。
最后的片刻,她仿佛終于看清了那張照片,兩個人僵著身子站在風中,都不是頭一次拍照,卻都是十分緊張的模樣,臉上的微笑也有些不太自然,倒顯出一種莊重的神色來。青石板的馬路邊,人來人往的市井里,斜陽輕輕柔柔的落下一抹影子,秋風拂過路兩旁高大的梧桐,飄過幾片微微泛黃的葉片。身后的電車上有人急著上車,忙不迭三步作兩的跳上車階,有人急著下車,麻木的和陌生的人們擦肩而過。她的笑容僵在臉上,旗袍下擺也忘了扯平,微微有些發皺,好在段連祺十分上相,英挺俊朗,日光灑了一片在他臉上,顯得一對眼睛極是深邃。兩人目光堅毅的望著鏡頭,宣誓般的表情,仿佛在說,“執子之手,永不分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