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溏有拜頭七的習慣,又因著那時喪禮辦得有些倉促,沈雁回總覺得對連鈺心懷愧疚,于是頭七這一日便請了百余名高僧到府上來念經做法,超度他早登極樂。
段祥麟心中對她十分內疚,又因見她日漸消沉,急得一點辦法都沒有,可到了段連鈺頭七這一日,不想沈雁回竟對他微微有了一點笑臉,與他之間也多說了幾句話,段祥麟心中甚慰,拉著沈雁回的手說,“你肯原諒我了嗎?”
沈雁回無奈的苦笑,說,“我聽聞人死后七天會回魂,會回到家中來,我怕連鈺一回來見著你我形同陌路會走得不安樂。”段祥麟問她這么一說,便知她仍舊是沒有放下,只好轉而說道,“你氣我不要緊,但是要當心自己的身子,你瞧你這些天都瘦成什么樣子了。”
沈雁回輕輕嘆了口氣,又說道,“前兩日我幾位兄弟的所言你只當沒有聽過,喪子之痛我才切身體會過,怎能將別人的孩子奪過來當我的兒子?此生有過連鈺這一個兒子,我便足夠了。”
段祥麟本來以為這件事情可以讓她心中寬慰些許,不像她竟然不同意,也只好說道,“聽你的便是。”兩個人于是又無話可說了,正巧高僧來指引他們一同去燒一架紙梯子,說是可以讓死去的人順著這天梯走到天上去,夫妻兩個于是便一同去了,又燒了許多的金箔紙錢,紙人和車馬,浩浩蕩蕩的直忙到了華燈初上。
一場盛大的儀式已然落幕,仿佛忽然明白過來,從這一日開始,她的連鈺便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從十八年前呱呱墜地那日開始,到如今送他歸去,仿佛只是須臾一瞬。
送走了高僧們,沈雁回獨自一人走進了段連鈺從前的房間里。
許久沒有走進這間屋子了,那么多天沒人住過了,可房間里依舊整潔干凈,床單仿佛是新洗好的,透著淡淡的一股花香,角落幾子上的一個洗干凈了的茶壺開著蓋子,像是客人剛走,傭人們洗好了茶具還來不及泡上新茶,側過臉一看,窗下的書桌上整齊的放著好幾本厚厚的書籍,鋼筆躺在書旁邊,已經合上了蓋子。沈雁回仿佛記得那一日來房間里叫他去吃點心,房門開著,他立在窗下臨風讀書,眉眼間盡是颯爽的英姿。
她不忍再往下想了,轉過身對張媽說,“叫人把茶壺沏上吧,連鈺每日回來總要喝上一壺茶的。”張媽聞言在她身后低低的應了句“是”,分明知道是極荒唐的作為,卻連忙吩咐下人去沏上了,沈雁回見著那剛沏好的茶水升騰起來的縷縷輕煙,喃喃道,“你說若是連鈺今夜真的回來了,把我帶走了該多好。”
張媽聽她這樣說著,卻想不出一句勸慰的話,這么多天了,能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這也便是她堅強,換成旁的女人或許早已經一根白綾雖孩子同去了。可仍舊是想不出應該說些什么,正在這時,卻聽見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飄飄忽忽的由遠及近,落在了房門口。沈雁回和張媽都微微吃了一驚,同時轉過了身來,卻見一個身穿杏白色道袍,綰著高髻的女子站在了門口,竟然是二太太連素衣。
見著她,沈雁回臉上掩不住的吃驚,這位二太太素來不與任何人來往,常年身居督軍府一隅的佛堂里清修,若不是偶爾能在府上見到三小姐段曼露,想必許多人都忘了這位人淡如煙的二太太了,可今日,她竟然出現在了段連鈺的房門口。
她仿佛早預料到了旁人的吃驚,不慌不忙的走進了房間里來,輕聲道,“我來看看你。”
只寥寥幾字,卻讓沈雁回心中一陣暖意,原以為她是不近人情,不食人間煙火,卻不想竟會為了她的事情,又踏足到紅塵中來。
沈雁回勉力微笑謝過了她,兩個人相攜著便到了樓下的小花園中坐了坐。
張媽要去沏茶,連素衣止住了她,將手中一直端著的一個雪白的蓮花香座放在了沈雁回的面前,說,“心煩意亂時點一支香,冥想一會兒或是頌幾遍經書,心中會好受些的,這么多年了,我都是這樣過來的。”
沈雁回接過了香座,說道,“難為你惦記著我。”
連素衣淡淡一笑,說,“當年我生曼露的時候,多虧了你。”
沈雁回這才明白,原來今日她是來報恩的,也確實,若是當年沒有她的相助,她一個被禁足在房間里無人問津的臨盆婦人,恐怕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活不過那一晚。
想來段祥麟也是真薄情,為著她的不情愿,懷了孩子以后還將她鎖在房間里那么久,深宅里的人心都是如此,見她非但不得寵還開罪了督軍,誰還會愿意理睬她。幸而一向跟著她的丫頭見她可憐,跑過來求助沈雁回,她才請了大夫過來幫助她生下了女兒。
“雖然我與他沒有半點情分,但是曼露總歸是我的親骨肉,若是沒有你,我們母女二人那一夜便都死了。”她的聲音依舊是十幾年不變的清冷,但此時說著這幾句話,卻是透露著慢慢的感恩之情。
沈雁回自嘲似的笑道,“下人們常說我宅心仁厚,說我寬宏大量,我也自認此生沒有做過什么大的錯事,可老天爺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
連素衣說道,“或許是他父親罪孽太深,才報應在了無辜的孩子身上。”說著又輕聲勸道,“我自信佛以來,整顆心都平靜了許多,也看透了許多,這世上的事情無論是富貴也好,壽命也罷,早已是命定的了,上天不過是看著我們如何一步步走到那命定的結局去,以作為考證,為人們的下一世寫下更多的因果,你不必太過傷懷,須得往好處想,或許上天是不忍大少爺一生征戰,才讓他早早輪回轉世到一戶尋常人家,一輩子過著豐衣足食安穩平靜的生活,你這樣想著,便會安心些。”
自打連鈺出事那日起到今日,她聽過數不清千言萬語的安慰之言,卻唯有方才這幾句話說到了她心尖上,她對著連素衣點點頭,說“但愿如你所言,也懇請上天多一些憐憫之心,讓我那可憐的孩兒來世安定無虞,平安一世。”
連素衣點頭稱是,見她仿佛想通了些許,便起身告辭道,“念經的時辰到了,我先告辭。”沈雁回要齊聲送她,她卻推辭道,“留步吧。”
沈雁回也不勉強,只目送著她走出了花園,一抬頭,只見二樓段連鈺的房間里此時還亮著燈,只是燈下那窗簾后頭再也沒有人了。
“太太,下人來通報說二少爺到留園去找您了。”張媽在她身后說道。
沈雁回點點頭,說,“那便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