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巳走后,孟千秋有些不解地看著阿秀。
“我們真要幫柳家打天下?”
“是你們孟家。”阿秀坐得有些累了,斜斜往后靠在團枕上。
孟千秋忙起身體貼地給她挪好團枕位置:“可是現在誰都明白,孟家,只剩一層虛名而已。”
阿秀見他情緒有些低落,一雙眼閃著雪亮的光,細細解釋道:“如果我們現在,在朝廷內奪了權又如何?外患依然在,到時候你在明面上,一面要對內對付柳相天宗余孽,包括鬼王宗,對外,還有虎視眈眈的梁國,一心依靠柳相的湘國,還有不知情形的越國,來路不明的倭奴,你能保證穩得住腳嗎?”
“不如先攘外,借他們的力量,越快統一天下,越好!”阿秀眼中透出希冀神色,黑如點漆的眼珠瑩瑩發亮:“等用完周家的力量,再對付周家,就等于削了柳相的臂膀,所以這一戰,你必須去!孟不能輸!”
柳府,柳相國沉著臉聽完了長子的匯報。
“真的是她?”他背手臨窗而立。
窗外是后園,竟是個小小的菜園子,種滿了辣椒、扁豆、青菜。園子一角,一顆大青棗樹枝葉繁茂,夏日將盡,樹上結滿了指甲蓋大小的青色果子,墜得枝椏低垂。
柳相不喜歡一切沒用的東西,包括那些只能開開花供人看的花樹花草。
午后黑云驟起,漸漸蓋住了白亮的日頭,也許在醞釀夏日最后一場暴風雨。
他想起那天,也是一個烏云壓頭的日子,不過是冬日,云是寒云,風是朔風,饒是如此,他也不曾覺得冷,特別那火嘭地燃起之時,他心頭也跟著燃起熊熊大火。
從此以后,他就是孟之功臣,萬民敬仰歌頌!誰將孟從危難泥沼之中救了出來?誰滅了妖女趕走倭奴?
當然就是他!
若不是梁王也想來分一杯羹,挑得天下大亂,他早就坐上了那個位置!那該死的梁蕭!
至于烈火中跳動的衫裙,那只是一顆棋子意料中的下場而已,送她入宮的時候,不對,送她入道觀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了這一天。或是毒酒,或是白綾,或是其他。
只是沒想到,這棋子堪稱完美,不但配合他拿到了所有想要的,最后還以死來成全他的名。她越惹怒眾人,他的聲威才越高。
只是萬萬沒想到,這顆牢牢握在手中的棋子,竟然成了漏網之魚。
她活著回來了!這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偏偏發生了!是老天要跟他作對嗎?
鳳姑告訴他的時候,他還有點僥幸,天下相似之人那么多,萬一鳳姑搞錯了呢?
直到兒子親口告訴他,她不但回來,還功力盡復,還有若干高手相幫,以至于宮二親自出手,都沒有將她殺死!
五十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有點害怕,她知道的東西,對他來說,是致命的,她究竟想要如何?
他倒是不怕她說出一切真相,世人皆知那個妖女已死,誰會相信一個冒牌貨的話呢?
他只是怕,她將那些學到的手段,盡數對付于他!
不,也不會,畢竟,在她心中,自己是父親!
他心跳忽然停了一下,思路迅速展開,背著手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柳叢浩見父親只問完一句話之后,就不再言語,靜靜侯在一邊,對于父親,他既敬且畏,可以說,畏占了大部分。
柳家今日的地位,都是父親謀劃而來,而他的事情,也只有透露給自己的,自己才知道。不該知道的,不要問。
而今日之事,他有點不解,父親,有點緊張,看起來,好像是害怕,為何要怕那個死而復生的妖女?
“你悄悄的,將當年蜀中帶過來的嬤嬤,都清理干凈。”柳相忽然道。
柳叢浩更不解,為何要清理嬤嬤,但他不敢問,只垂首恭敬道:“是!”
“要盡快了。”柳相回頭繼續看著窗外,有點急切,有點低沉,似自言自語。
丁巳剛跨進周府書房廳堂大門,豆大的雨點便從天幕之上直墜而下,噼里啪啦地落在屋頂上,打在芭蕉葉上。
狂風卷起雨滴和著泥土的味道,從窗縫里送進來,給屋內郁濁的空氣帶點一線清新。
“丁先生不愧是通天之人,這雨,可是等先生進了門才敢下來的!”周大將軍一早不像最初相見時那般傲慢,此時笑容滿面,只似一個和藹的老者。
丁巳比剛來上京時,長胖了不少,凹陷進去的骨頭架子里,填了多多少少的肉,一身竹青長衫,配著月白銀線革帶,倒也能撐起來,配上他清目朗面,有幾分玉樹臨風的仙姿。
他微微一笑,不客氣地在太師椅上一坐,高深莫測道:“要選了好時機,才能避過暴風雨!”
周大將軍聽懂了他言中之意,在紅木案幾另一邊的太師椅坐下,一手撐在案幾上,側面向他道:“何為好時機,還望先生指點!”
婢女奉上茶,再退了個一干二凈,窗外雷聲大作,屋內靜默無息。
丁巳一手端著茶碗,一手盤著碗蓋,輕輕撥動翠綠茶水,上好的西湖獅峰龍井!
待輕抿了一口茶水之后,丁巳方半瞇起眼,突然來一句,道:“該起之人已起,該伏之人卻還未伏。”
周大將軍卻聽懂了:“小兒以降職被罰,為何還未伏?”
丁巳只盯著茶,似在欣賞那如片片金釘,緩緩道:“小將軍現在待的位置,不是他該待的位置,只怕,會命不保夕,還會牽連親眷。”
周大將軍大駭,卻不敢說丁巳胡言亂語,事實證明,他前兩次說的,都說準了!
“先生何出此言?”他雖也有過如此擔心,但畢竟兒子好歹還是總兵,手下也要過萬兒郎,柳相也沒有繼續追究此事,為何會丟命?
“因為已起之人,不是他的貴人。”
周大將軍明白過來,忠親王,這個忠親王,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當年忠親王是何等威風狂妄,他不是沒有見識過,當時作為小小百戶的自己,便又羨又妒,以至于后來自己到了這個位置,多多少少在行事風格上,學了當初忠親王的架勢。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雖然僅限于在軍中,柳相也多少給了自己一些暗示,要有容人之量,要低調,他才收斂了羽芒,沒有將對手趕盡殺絕。
還有金左儻,兒子殺盡他手下將士,他難道會善罷甘休?
丁先生的意思,就是兒子會被這兩人所害?
“那該怎么辦?”周大將軍額上開始生汗,好不容易捏到手的兵權,就這么看著不見?
“很簡單。”丁巳放下茶碗,整整衣衫:“大將軍和小將軍換個位置即可。”
周大將軍腦子像是被什么重物錘了一下,換位置?他去帶兵?
大孟朝是嚴禁父子齊上陣帶兵的,如果有人在軍中,就必須有人在京中。
他一心想推兒子上位,早退到京中,當了閑散將軍。
丁巳的話讓他猛的醒悟過來,是了,兒子現在得罪了人,自己為何不頂他下來,一方面,重掌了南路兵權,不至于讓忠親王一手遮天,其二,保了兒子性命,在京中,不管是忠親王還是金左儻,要下手都沒那么方面;還有其三,以自行請罪之姿,讓兒子退回來,也是向柳相賠罪,說明自己周家,還是以他為尊,讓柳相不忌諱自己。
可謂,一石三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