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皇宮午門城樓。
風勢咆哮。
城樓外，軍隊齊整，兵馬壯闊，士氣如虹，繡著天威二字的金邊旌旗在冷冽金風中飄揚。
不是東都的京兵，是——
碭州九王的天威軍。
城樓上，楚瑤嘉被兩名膀大腰圓的內侍架著，不點妝容仍是朱唇雪膚，美眸流轉，仿若畫中人，剪剪秋水眸驚恐地看向不遠處的一對男女。
男子清朗英挺，正是南唐這一代的君主淳于賢鈺，亦是她的夫君。
身邊女子倚在淳于賢鈺身后，弱弱探出半邊身子，清雅怡人如含羞木蘭，純美無暇的臉惹男子垂憐，正是楚瑤嘉的侄女楚莞。
雖是姑侄，但楚瑤嘉是父母晚來女，與楚莞是同年生人。
楚莞是她哥哥的庶女，被接進宮后，被封貴妃，賜長樂殿，位份壓她這淑妃一頭，與淳于賢鈺在長樂殿夜夜笙歌。
往日在娘家，楚莞得恭敬稱呼她一聲姑姑。
而今在皇宮，成了她這個姑姑對著侄女屈膝行禮。
楚莞遙看城樓下的天威軍，輕嘆：“姑姑，九皇叔說是想為太皇太后拜壽，實際抱著什么心思路人皆知，若大開宮門放他進來，后患無窮，怕他就賴著不走了。皇上與他周旋了幾日，九皇叔方才托信使傳話，不進宮也可，不過天威軍一路風塵勞苦難消，總不能白來一趟，淑妃為東都第一美人，艷麗絕倫，雖說生養過一子，也不輸妙齡少女，別有一番滋味，若是以淑妃玉體犒勞天威兵，方會退兵。”
南唐皇宮，楚家兩姝。
琳瑯殿楚氏美艷動人，因為太美，反倒容易讓人敬而遠之，被女子視為公敵，男子也易生輕薄心。
而長樂殿楚氏的清麗如池中蓮子，幽谷百合，生得無辜，讓人憐愛，不忍傷害，倒是更討君主的歡心。
誰又知道，那美得張揚的，是個不張揚的。
而那個不食人間煙火、人畜無害的，倒是個心機深沉的。
楚瑤嘉臉色煞白，蔻丹深扎掌心。
為了龍椅穩當，淳于賢鈺竟將自己推入兵營作軍妓，任自己被千軍蹂躪。
再看城墻下方，馬車中，英魁高大的身影若隱若現，卻穩如泰山。
她明白為何滿宮佳麗，九王獨點自己。
楚家盛產美人，不能浪費，每一代兒女多與皇室結姻，代代下來，成就了如今的楚家。
輪到她這一輩，本該與九王訂親，只差一道明旨。
九王淳于顥是先帝的第九弟，也是淳于賢鈺的九皇叔，分封屬地碭州，自幼離經叛道，不守章法，為天子所不喜，年少時便殺害了父皇彼時最寵的一個妃子，據史料，事后不見悔改，還“當眾舐刃血而笑”，可見其骨子里的殘暴。
天子暴怒，差點兒將他斬首午門，幸虧太皇太后護孫，天子才只將他逐放碭州。
九王立過無數戰功，卻也是出了名的暴戾不仁，草菅人命，在屬地天高皇帝遠，不服管束，先帝在世時，尚且勉強按捺得住，侄子一登基，便如脫韁野馬。
聽說要嫁給這么個男人，楚瑤嘉自然是心驚肉跳。
一次宴會后，淳于賢鈺對她一見傾心，窮追猛打。
后來，她游湖時意外墜水，差點死去，昏迷期間，也是淳于賢鈺多次送藥，搜尋名醫來府上為她診治。
一邊是風采非凡、對自己關懷備至的皇子。
一邊是粗獷難馴，殺人如麻，名聲惡劣的皇叔。
誰會不選第一個？
楚瑤嘉在彼時是先帝皇后的姨媽面前，稱自己與淳于賢鈺情投意合，在姨媽的勸諫下，才能讓先帝取消原本的心意，楚家又選了另一名女兒，頂替楚瑤嘉送去碭州給九王，楚瑤嘉這才與淳于賢鈺訂下婚約。
這樣一來，九王被駁了面子，對她生了記恨也是正常。
卻沒料到如此睚眥必報。
“送淑妃去天威軍營帳。”淳于賢鈺利落吩咐。
楚瑤嘉哆嗦唇齒：“妾身是南唐的淑妃，皇上這樣做，不怕被笑話？”
“朕會對外宣稱淑妃因病暴斃。”至親至疏夫妻。
“你既然這樣對我，當初又何必費心娶我？”
淳于賢鈺勾唇：“自然因為淑妃的姨母是先帝最敬愛的皇后。”
楚瑤嘉心直墜下去。
淳于賢鈺生母只是個地位低下的嬪妃，若非姨母提攜，哪有爭儲資格？
他是因為這個，才想方設法爭取她，來討好姨母。
提及死去的嫡母皇后，淳于賢鈺余怒未消，聲音驀的低黯：“你那姨母壓了朕的母親一世，若非為了儲君位，朕何必討她歡心？太后的位置，始終是朕娘的，你姨母，就去陰間繼續伺候先帝吧！”
楚瑤嘉忽念起，淳于賢鈺即位前，素來身體好的姨母暴亡。
是淳于賢鈺干的！
姨母為了她才會提拔淳于賢鈺，最終倒落個被白眼狼害死的下場！
她五臟欲裂，拼死撲過去，卻被內侍摁住，只聽他冷聲傳來：
“朕給你的封號是淑，你總得要擔當得起‘淑’這個稱號，為了朕江山的穩固，淑妃就賢良淑德一回吧！”
楚莞泣道：“侄女愿求皇上為姑姑永空置后位，以回饋姑姑的獻身大義！姑姑且忍一忍吧。”
楚瑤嘉芒刺在背，氣得哆嗦，不知哪來的氣力，掙脫出內侍手臂，一巴掌甩到楚莞嬌嫩的臉上：
“忍一忍？從你不知廉恥爬上自己姑丈的床榻那日起，我就在忍！”
楚莞措手不及，仰倒在地！
淳于賢鈺一驚，扶起梨花帶雨的楚莞，見她嚶嚶哭泣不止，朝前走去，一耳光狠狠摔到楚瑤嘉臉上：“賤人！在楚家你自恃是正統千金，對莞莞百般刁難就罷了，如今在朕的眼皮下也敢如此囂張！她到底是你兄長的骨血，是你的侄女，你怎么能如此狠心！若不是要留你保一時安寧，朕定會手刃你，幫莞莞出多年的惡氣！”
楚瑤嘉還未來得及多申辯，已被內侍縛住雙手，朝樓下押去，一轉頸，正看到楚莞懸在嘴角的輕笑。
遽然，楚莞唇際笑意一凝，對淳于賢鈺嬌滴滴說了幾句。
淳于賢鈺蹙眉，似乎不大愿意。
楚莞梨花帶雨：“就讓莞莞送姑姑一程吧……”
楚瑤嘉愈發心涼，明白了自己的下場。
自己即便不被天威軍折磨死，也是貞潔盡喪，淳于賢鈺怎會留自己茍存于世，讓他蒙羞？
她注定是個死人！
楚莞得了天子許可，如愿以償，娉婷走到她旁邊，湊她耳邊：“打從姑姑的孩兒離世，姑姑一直想念，去了也好，能與那短命小鬼早些團聚了。”
楚瑤嘉瞪大美眸。
她在王府曾生養過一子，還未及取大名，三歲在花園落井而亡。
她顫抖：“我孩兒的死……”
楚莞每個字如毒蛇吐信：
“也怪那小可憐兒運氣不好，午睡起來到處跑，無意瞧見我來了王府與皇上在一起。我怕這小家伙亂說，壞了我與皇上的名聲，不小心沖動了些……”
原來，淳于賢鈺還沒登基時，兩人便有了首尾。
楚瑤嘉五臟劇烈震痛，若不是手腳縛住，恨不能將眼前的人生吞活剝！
她此生唯一的孩子，不是貪玩落井，是因為撞見自己的親生父親與楚莞偷情，在生父的默許下，被楚莞推到井里活活溺死！
她牙齒打起架，骨節攥得發白，聲音抖得如煉獄中升起：“他才三歲，什么都不懂，會亂說什么——”
“就是什么都不懂，才容易不知深淺，胡說八道啊，萬一損了我的名聲怎么得了啊，姑姑。”楚莞笑得令人發寒。
一口灼熱的血在楚瑤嘉胸口翻了一翻，又聽楚莞聲音飄來：
“還有，你那嫡親侄女，楚家的嫡親孫小姐，本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她若乖順，我也不跟她計較，可誰叫她一心袒護你，多次在眾人面前侮辱我，竟還把我比喻成不登大雅之堂的野麻雀。姑姑，你可知我那嘴賤的嫡姐如今何在？”
楚瑤嘉一個寒顫！
楚莞只是哥哥外室生的庶女。
而姻姻，才是兄嫂的嫡親女兒，正經的楚家孫女兒。
姻姻一次上山禮佛失蹤，下落不明，竟與楚莞有關？
“東都城最大的雜耍班里有個‘羽衣麗人’，便是你的嫡親侄女。這么喜歡用鳥來諷刺人？好，我就叫她變成鳥，姑姑可知羽衣麗人怎么制作而成？挖其眼，聾其耳，砍掉四肢，將百鳥的羽毛插入四肢的斷缺口，再用鐵油澆上，連成一體，活人，就成了鳥人。這么新奇的玩意兒，百姓們可愛看了呢，據說票價不便宜，一年四季，觀眾絡繹不絕。”陰狠聲音似從煉獄中升起。
姻姻……
維護她一世的嫡親侄女，堂堂楚家嫡孫小姐，竟然被弄成了不人不鳥的怪物，被關在雜耍班的牢籠里，供人觀賞！
楚瑤嘉目齜神裂：“你這外室生的下賤胚子！當年我家人可憐你與你哥在外面吃苦，才讓你們回了楚府。早知便是拼了命，也會說服兄長，不讓你們兩個庶出禍胎進我楚家！”
“說到我哥……呵，如今楚家只剩我哥這個庶出禍胎的血脈了呢，大房的堂叔，我剛讓皇上派他去鬼望坡與西戎人打仗，怕是回不來了……楚家無人可繼，只有給我哥了。我就是要你們這些正經公子和小姐看看，我們庶出的子女也能占了你們的家業。你們這些正室所出、自恃清高的，統統去死吧——”楚莞笑。
楚瑤嘉臉色蒼白。
鬼望坡，焚將之地，有去無回！
堂哥——
楚莞一個眼色，內侍立刻朝她嘴里塞了團布條。
“帶淑妃下去。”楚莞話已說完，恢復貴妃儀態：“本宮與皇上定會銘感姑姑對南唐的付出。”
淳于賢鈺面朝城樓之外：
“朕滿足九皇叔的心愿，九皇叔也切勿食言，即刻退兵，返回碭州！”
城樓下，空氣靜謐，偌大軍隊悄無聲息。
惟聽軍隊后一列緇蓋四輪馬車內傳出戲謔音回蕩：
“皇侄大了，有了帝王作風。”
這聲音讓楚瑤嘉心中一顫，遍體發寒，還來不及反應，兩名內侍將她兩臂一架，押到城樓臺前。
她半身傾出樓臺數寸，懸空于城樓外，裙角隨風翻飛，清美雪白的傾城容顏正朝城樓下，樓臺風拂開烏發上玉簪，秀發四散如瀑布，驚為天人，方陣中鐵血男兒低低議論，驚艷不已。
天威軍重重簇擁的車駕中，簾幕微微一動。
較常人更高大威武的身影低聲笑罵：“這么多年，這娘兒們還是美得人發癢。”
語氣邪肆，毫不委婉，也夾雜著濃濃的報復意味，并不顧忌城樓上的女子是自己侄媳。
身邊鞍上的心腹副官英戰勒緊了韁繩，看一眼車中人，再美又如何，在您眼里還不是紅粉骷髏一具，也沒見您有半點憐香惜玉。
楚瑤嘉被強行推下城樓，一名將官胯著駿馬，打馬靠近，居高臨下：“九王問你可后悔當年的選擇？”
她一個寒戰，望向屹立在天威軍中間的車駕，鎮定心神，唇邊綻出一絲笑，魅惑傾城，讓周遭軍人心動，抬起尖尖下頜：
“若妾身悔了，九皇叔能不能饒過妾身？”
“若淑妃愿意討饒，九王愿在淑妃犒賞三軍后收留淑妃，在碭州留一張軟床給淑妃。”
士兵們不懷好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楚瑤嘉雪容寧靜，輕蠕唇瓣。
將官聽不清她說什么，彎下腰，一股沁人脾肺的熏香襲來，肉酥骨化，險些銷了魂兒，忽然耳朵一疼，被生生咬住，慘叫一聲，滾下馬——
楚瑤嘉滿嘴是血，朝車駕揚聲：“賊子！”
雖然瞎了眼嫁給淳于賢鈺，再過十輩子卻也不會嫁給九王！
一對叔侄，全都不是好東西！
一聲賊子，空氣凝滯下來，方才大笑消停，無人敢出聲。
車駕內的男人未動怒，邪謔出聲：“留著厲害勁去應付本王的天威軍！”
就看她是不是真的不怕，是不是真的不求饒！
將官忍痛將楚瑤嘉嘴巴塞住，將她推入一張軟轎。
全程，楚瑤嘉如一具枯木，再無反抗。
簾幕呼啦掀開，軍靴涌入。
她瑟縮在角落，感受一股股粗獷熱氣迎面撲來，心無畏懼，只有恨意。
進來的第一批士兵們被角落玉人的美貌震懾住，一時仿若面對仙子，不敢褻瀆。
跟隨進來的英戰心生憐惜：“淑妃還不想求饒？事到如今，唯有九王才是你的命脈。”
對著那喜怒無常的殘暴男人求饒？
求完饒呢？真的去碭州，求他賞賜一張軟榻？
更重要的是，已全然喪失了求生意志。
唇邊噙起冷然笑意，宛如月中嫦娥，水里秋萍。
兩個膽大的交換眼神，搓著手，吞了吞唾沫，朝美人走近。
其中一個嘗試著去扯她的衣領，她沒反抗，反倒嫣然一笑！
士兵如雷電過腦，傻住，趁這短短時機，她笑意一凝，飛快抽出士兵腰袋上的匕首，朝自己胸腹狠狠刺下去——
此刻帳外，車駕內。
身影微轉向帳內，凝固不動，似在等著那女人的求饒。
緊繃氣氛蔓延四周。
驟然，帳子那邊傳來驚呼：
“不好，淑妃自戕了！”
……
伴著威嚴急促的鐵靴聲，帳簾被狠狠掀開！
男人溢滿全身的陽剛氣勢冷得駭人，震懾得周圍士兵屏住呼吸，幽深冷傲的眸子積滿焦慮和憤怒，凝結在地上的人身上。
楚瑤嘉仰倒地面，尖尖匕首正插心房，胸腹被血浸透。
在士兵讓出的小路中，他大步跨過去，一把拽起她衣領，嗓音冷得徹骨：
“楚瑤嘉，想死得這么容易？做夢！本王一日在世，你休想六道輪回！”
臂彎內，她的瞳仁卻已經渙散，雖是睜著，卻顯然空無一物。
與他的仇，結了一世，到死才近距離相對。
此生到死，都不知道這男人的容貌。
若然知道，她一定銘記于心。
下輩子，下下輩子……
一千一萬個輪回，躲得他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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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瑤嘉的魂魄在塵世悠悠打轉。
曾經在傳奇話本里讀到，人死以后，皆有牛頭馬面押去奈何橋，飲孟婆湯，進入輪回，投胎轉世。
可不知道為什么，她并沒等到這一切。
一縷芳魂，孤魂野鬼一般，茫然地游走天地。
直到一日，她的眼前斷續出現模糊場景——
隱約看見那男人強逆天命，搜來萬年一見的玄黃續命人參給她服用。
她最后一口氣被玄黃續命參吊在喉里，雖不能蘇醒，卻含著一口氣，永遠處于睡眠狀態，如植物一般。
說是死人，她還留在人間。
說是活人，她又不可能再醒。
或許因為如此，她的魂魄才遲遲不能投胎轉世。
從不知道他恨自己至此，報復得不爽快，連死都不讓她死！
場景如籠霧內，她依舊看不清那男人的容顏，卻被他的舉動氣得直哆嗦！
本王一日在世，你休想六道輪回！
這話并不是說說而已，他并沒食言。
淳于顥！
你這殘暴成性的男人！連死都不讓我死得干脆一點兒嗎？！